就在一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中,巫教圣师的加冕大典如期来临。
这是大楚开国后的第一次,上一任大巫祝唐衍接任巫教时元界仍在大秦的统治下。
因此尽管近日内举国叛乱四起,朝野动荡不安,满身素缟的楚皇项麟依旧不顾群臣劝谏,亲自驾临灵山出席盛典。
一时间灵山脚下净水洒道鲜花铺路,数以万计的大楚禁军和巫教教军将山前山后护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唯恐再出一点乱子。
偏偏天公不作美,就在举行加冕大典的当日灵山飘起了小雨。
姬澄澈并没有跟随项麟的大队人马上山,他又在彰武皇陵逗留了一天,为项翼和虞妃儿送上了一束鲜花,然后才带着汪柔悄然离开。
更早一天,轩辕魔君已经启程,将在南荒等着他进行最后的交接。
在那里,同样有一场加冕典礼等待着姬澄澈。
流风澜也回返了东海,他想再见一面自己的孙女儿,而后与轩辕魔君结伴一同前往北荒冰原。
冥冥中一个时代即将落幕,一个时代即将开启。
同样的风起云涌,却会有各自不同的精彩。
姬澄澈来到灵山脚下并不急于登山,却是来到了上回和项麟拼酒的那家小酒馆。
在那里,林隐和海明月已然相候。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姬澄澈改换了容貌,在上次喝酒的那张桌前落座。
林隐和海明月坐在了他的对面,一旁还有准备陪同他一起去南荒的端午。
五个人围成一桌,叫上了酒菜举杯一碰。
海明月问道:“澄澈,你真打算去南荒做魔族皇帝?”
还好端午已暗中施展结界将众人的话音屏蔽,不然就这丫头的一句话,不知要掀翻多少张桌子。
姬澄澈笑了笑道:“这杯酒就当你们恭喜我了。”
海明月依旧是口无遮拦的性子,也不管端午就坐在旁边,大咧咧道:“魔族皇帝有什么好当的?你要是真想做皇帝不如回天都城,咱们抢来大汉的龙椅坐一坐,保管比这威风多啦!”
姬澄澈失笑道:“尽管我有一半的仙族血脉,可在世人眼里终究还是魔族人。”
海明月失望道:“那你是不会改变主意了。可我不想将来咱们成为敌人啊。”
林隐淡淡道:“不会的。”
海明月诧异道:“为什么?”
林隐没有回答,海明月越发觉得一头雾水,不知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姬澄澈笑着道:“因为我不敢啊。真要有那么一天,不等你提着剑杀上门来,林隐这家伙就来找我拼命了。”
海明月噗嗤一声笑起来,心里甜丝丝地偷眼看着身边的那根木头。
林隐没有笑,说道:“我本想揍你一顿,但看在今天你请客的份儿上先记下。”
姬澄澈道:“是因为我去南荒?”
“那不是事儿。难道你做了魔族皇帝就不是我的师弟了?”林隐不以为然道:“但你去抓殇馗居然不跟我打招呼,欠揍。”
姬澄澈苦着脸道:“那也不能怪我,谁晓得殇馗会在彰武皇陵里冒出来?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儿——”
他郑重其事道:“虽然你比我多吃了一两年干饭,但我毕竟入门在前。所以我是师兄你是师弟,这点千年万年都不能变。”
林隐嗤之以鼻,刚想开口就听汪柔道:“对呀,就像我不也叫他澄澈哥哥?”
众人哑然失笑,连素来不苟言笑的林隐也禁不住唇角带笑,说道:“你没杀殇馗,而是交给项麟幽禁在天牢里,这样很好,也免得雪落难做。”
姬澄澈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我忍得多辛苦,好几次都差点儿就把他脑袋切下来,送到婆婆的坟前祭拜。可婆婆未必喜欢,雪落也一定会难受。”
林隐颔首赞同道:“你能这么想,去南荒我也就放心了。”
“滚蛋。”姬澄澈翻了林隐一个白眼道:“你这样回北荒我才不放心。”
林隐若无其事道:“没事儿,多花三五年功夫而已。有锋寒在,不会有问题。”
海明月道:“澄澈你别担心,我会和林大哥一块儿走。”
姬澄澈叮嘱道:“海姑娘你一定要看紧他,这家伙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晓得?性子一上来不管打得过打不过,拔剑上去就玩命。我这做师兄的不在身边,只好劳烦你帮忙多担待。”
“滚。”林隐言简意赅。
这一次姬澄澈没顶嘴,举起杯道:“保重。”
林隐点点头道:“你也是。”
两人轻轻碰杯,一饮而尽。
想着兄弟二人今日一别从此天南海北,也不知下次相逢会是何时与何地,海明月在旁看着禁不住一阵胸中酸楚,明明唇角含笑偏还眼中带泪。
忽然间酒桌上安静下来,各人想着自己的心事,唯有天真烂漫的汪柔挑着喜欢的菜往嘴里塞。
就听隔壁桌上有个大汉道:“真弄不明白,到处都有叛军在造反,陛下还有心思跑来灵山。”
姬澄澈闻言和端午相视一笑,晓得这些酒客都是没有请柬却又想来凑热闹的闲人。
大汉对面坐着的一位老者低斥道:“马老三,你懂什么?陛下要是没来,后头才有好瞧的。”
那马老三不服气道:“有啥好瞧的?”
老者怒道:“就不会用你的猪脑子想想,越是乱的时候就越要显现大楚朝廷和巫教亲密无间互为犄角,不然风言风语一出人心不晓得要慌成啥样。”
马老三挨了骂也不生气,嘿嘿憨笑道:“你这老儿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挨着一边有个中年妇人插话道:“那个姬澄澈又算怎么回事儿,他不是大汉皇子么,怎就成了咱们大楚的监国摄政王?”
老者哼了声道:“这还不好解释?楚汉两国早已传开,这小子喜欢上了咱们巫教的大司命。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不爱江山爱美人。大楚有难,巫教有麻烦,他还不得拼着命的上?你呀,就是太孤陋寡闻。”
姬澄澈摸了摸鼻子哭笑不得,那边海明月早就笑开了。
马老三却大惑不解道:“可先皇也不至于就为这个便敕封他做了摄政王啊?”
老者洋洋得意道:“不懂了吧,告诉你们——我听宫里的朋友说这正是先皇的英明之处。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光靠大司命姬澄澈最多保着灵山没事,却不会管圣京城里的事儿。如今给他加上个摄政王的头衔,他还不得像老母鸡般护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海明月已经笑趴在桌上,端午皱了皱眉准备出手给这几个混人吃些苦头。
姬澄澈摆摆手道:“算了,这老头儿也挺可爱的。”说着自己也忍不住苦笑起来。
众人意兴寥寥,于是起身结账离去。
姬澄澈牵着汪柔的手走出酒馆的门,远处一株树下不知何时停了辆牛车。
武大锤和元十三娘并排坐在车前,石毅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像个农夫牵着一匹马站在车旁。
姬澄澈怔了怔走上前去,朝牛车里的人施礼道:“老爷子打算回去了?”
牛车里传来鬼师黯哑的嗓音道:“是回去的时候了。”
姬澄澈再是躬身一礼道:“澄澈在此相送,老爷子一路走好。”
不料鬼师说道:“我等你一起走。”
姬澄澈愕然道:“老爷子可能有所不知,我今日便要往南行。”
鬼师在车里笑道:“巧了,老朽也正准备去南荒。”
姬澄澈听得一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鬼师见姬澄澈愣在当场,不由微笑道:“怎么,不欢迎?”
姬澄澈醒过神来,登时大喜过望轻笑道:“路上多个伴儿,那是再好不过。”
石毅夫正色道:“不是一个,是四个。”
当下姬澄澈一行暂别过鬼师,先行上山参加唐雪落的加冕盛典,待典礼结束后在山脚重新汇合,一同赶赴南荒。
姬澄澈撑着雨伞,汪柔随着他来到灵山峰顶的万圣宫前,加冕盛典已近尾声。
巍峨伫立的万圣宫前人山人海,一道百级龙凤朝阳梯将观礼的人群与唐雪落分开。
阶梯尽头的云霄台上,唐雪落一袭绚烂的纹金锦白神袍,手持逆天命盘与象征巫教至高无上权柄的法杖高高屹立,垂首俯瞰着台下的万千教众。
此刻的她一如圣洁的仙子雍容的女皇,超凡脱俗不着半分人间烟火的气息。
那雨丝洒落,在她的身后化作一道七彩的虹霓,似是用天雨花编织的披风。
锦红鲤、皎月幽谷,八大长老……
百余位巫教耆宿黑压压地跪拜在她脚下的长梯之上,虔诚地唱诵诺言立誓效忠。
唐雪落的目光越过他们,寻索在漫无边际的人海里,像是在找寻谁。
在那一端,姬澄澈默默站立于喧嚣沸腾的人海深处,遥望着那云台之上的绝代佳人,恍惚之间莫名地觉得她距离自己是那么的远。
“嘭嘭嘭——”
五颜六色的烟火升上天空,绽放开美轮美奂的华彩。
“她真美,像天上的仙女。”汪柔握着姬澄澈的手说,眼里有丝羡慕。
“是啊。”姬澄澈撑着伞,不知所云。
“可为什么我觉得她很孤独?”
“哦?”
“那么多人,就她一个人站得那么高,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开心的样子。”
“是吧。”姬澄澈望着唐雪落遥远得不真切的脸容,心里空落落的应声说。
霎那之间,唐雪落的目光找到了他。
终于,两人的视线在灵山空蒙的细雨里交汇在了一起。
于是,他向她微微一笑,带着雨水里冰凉的温暖。
她惊喜的脸上也露出了一抹笑容,宛若点亮了漫天的烟火,是雨中的别愁与寂寞。
“走吧。”深深地凝视了唐雪落最后一眼,姬澄澈猛吸口气转过身去,牵着汪柔向人群外行走。
“不道别了么?”汪柔还在扭头观望。
“我和她已经道别过了。”姬澄澈强忍不让自己回首,微笑着道:“走吧,我们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对啊,我们要去南荒!”一想到即将远行游玩,汪柔雀跃起来。
“嗯,去南荒。”姬澄澈撑着伞一步步在人海里跋涉,胸中陡然豪气横生,却怎也冲不淡心底里荡漾的那缕惆怅。
唐雪落的明眸蓦然黯淡下来,痴痴地目送着那背影渐行渐远。
脚下,是万千教众顶礼膜拜山呼海啸。
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只望着自己的世界在雨幕人海里远去。
一颗晶莹的泪珠溢出眼角,在烟火的映照下闪烁着美丽的光辉,悄然滑落过完美无瑕的玉颊消逝不见。
不知所起,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