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绵延无尽,如影随形的夜晚,银亮如线织的星空,明亮不知所在。
塔楼之上的走廊,灯火通明。
一名朱唇皓齿,腰如细柳的少女,手中端着的是楚酒,对着里面祭台上扶额休憩的白桃笑得大声而又野性:“哈哈哈哈哈哈,她可真美,神女都这般美么?”
她左手端着的酒香四溢,右手勾着自己的下巴,扭着腰儿水着眼儿踱步,“阿爷,你说,她美一点,还是我美一点?”
旁边就是拄着火纹拐杖的少司命。
他老态浑浊的双眼,如一汪死水,亘古如长夜。
少女又是扭脸大笑,“阿爷,她真是美极了,我知道我比不过她。”她又道:“这般的美,哪怕她不是神女,还有什么能够得不到的呢。”
“雀儿。”
少司命道,“倘若她不是神女,便握不住这般的美貌。”
班雀蹲下身来,瞧着里头透骨入髓,连身上踱的光晕都如此氤氲袭人的少女。
兀自啧啧赞叹。
他道,“没有力量的神明,光有神的躯壳,和任人宰割的牛羊没什么不同。”
“可世人同样会敬仰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
少司命突然哈哈大笑,不做解释的拄着拐杖,朝着下方走去。
班雀醉迷了眼,踉跄跟上他道,“阿爷,再过不久就是祭神大典了,我是女人,能去吗?”
“自古以来,就没有女人参与的祭祀。”
“难道女人就不能祭祀了,难道那些个臭男人不是女人生下来的吗?”
班雀仰着脸,五官线条张扬,真像只鸟雀,“阿爷,我偏就要去,我要让那些迂腐的士大夫看看,众生平等,女人照样能够得到神的眷顾。”
“规规矩矩的嫁给楚王,做你的楚王后,为他生儿育女。”
他道,“别的你什么都不要想。”
“可他是个瘸子,阿爷,你为什么要我嫁给一个瘸子?”
“他是楚王。”
“是不是楚王难道不是阿爷你和那些世家伯伯一句话的事情吗,说什么楚王生挖腿骨已敬上苍,庇护楚人,楚人感怀,顺天继位。”
班雀道,“他若是个四肢健全的正常人,死了多少个楚哀王,都还轮不到他继位。”
“阿爷,我要嫁的是真正的王!”
她剁脚,冲了下来。
“世上没有什么真正的王,这天下是黎民百姓的天下,不是王的天下。雀儿是凡人,只要阿爷一起得到神明的眷顾。”
少司命没有回头,“眼睛能看到,耳朵能听到,闻得到气味,尝得出滋味,神明的力量会填满你的躯壳,你会和神明一起,永世共存。”
爷孙倆,渐行渐远。
底下休憩的白桃,听到此话,如蝴蝶振翅般掀开眼睫,舔了舔唇。
*
远方的地平线,落日坠落,燃烧起一圈火红的枫绒色,似要灼烧人的视线。
这是最高礼仪的祭祀。
活人活祭。
将最高的,生命的真谛,以最虔诚的姿态,献祭给她。
无数的篝火在黑夜中架起,成千上万的战俘和奴隶手脚被困,绑在柱子上。
绝望的翻滚。
最后被焚烧成一团团黢黑的黑炭,丝丝缕缕拖拽着怨恨,痛苦,绝望的灵魂从躯壳脱离。
四面八方如滚滚乌云围住困囿白桃的笼子旁。
它们在尖叫,在祷告。
楚国的贵族士子,甚至无数的百姓,蜂屯蚁聚,纷纷攘攘,人头挤人头朝着她跪拜。
白笼闭着美目,坐在笼里。
被缚神鞭绑住手腕,赤色的大袍垂地。
身遭一群男巫和女巫在她身遭群魔乱舞,她们脸上刺着图腾,戴着古饰,服饰艳丽,身姿轻盈,摇头摆足口中呜哇呜哇大叫,聚合又散开,踩着五音的节拍。
罡步,便步,独脚跳。
她们这般奋力,只不过祈求能够和神明沟通。
但白桃着实对这群疯子没有什么好说的。
她放在大袍里面的手动了动,手指间捏的是枚扳指,上面刻着字。秦人以“贿其豪臣,拒则杀之”的计谋,秦间逐渐渗透至楚国。
这枚扳指是楚国的一位白女巫所递。
上面刻着一字。
政。
政.
白桃掀开了眼皮,流光溢彩的光亮散开,正要仔细端详。
前面老头子穿着一身鸟毛,打扮的像是个丛林鸟人。
就差安个鸟喙。
他诡异的瞧着她,脑袋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
直到那张沟壑老脸突然超前冲来,被笼子勒出痕迹,又突兀的转身振臂大呼:“呜呼呜呼呜呼呜呼!”
“呜呼呜呼呜呼呜呼!”
“呜呼呜呼呜呼呜呼!”
声音呼拥着火烬,与着起伏的灵魂一起狂呼,旁边捆绑押着山君,黑熊,以及巨蟒,狮子之类的猛禽,被如同海啸雷鸣的喊声带动着它们吼叫挣扎不挺。
被一群驯兽巫师们甩着鞭子安抚。
白桃扫视着四周。
高台上的楚王像是阴阴的苔藓,甫一对上她的视线,阴气森森的对她无声道:“伟大的神女,可别忘了许诺。”
她勾唇,“以涂山神族的名义起誓。”
少司命持着火纹棍高唱:“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这是祭祀太阳神的词,随着每一句响彻天际的颂词,那火纹的拐杖渐渐变得暗红。
如同渴饮人血的长剑。
天渐渐亮了,一轮红日从东方而出,烧得一片艳红。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緪瑟兮交鼓,箫钟兮瑶簴。”
声乐不息,祷告不绝。
少司命将划过天际的权杖收回了手,跪在地上闭上双眼,风吹刮得他的鸟毛东倒西歪,身上的骨珠噼里啪啦的碰撞,直至一道惊雷带着电花劈了下来。
“轰隆——”
黑烟冒出,祭台下面垒的枯木被烧着。
迅速沿着火油,烧出了屏障般的火圈,将白桃包围在其中,她站起身,吹弹可破的肌肤上踱上一层红光。
绕着笼子边缘而走。
群裾的厚重感比这天火更加的和森然。
负刍拄着拐杖在旁边高架上瞧着她的瞳孔,魑魅闪闪,在这一刻,他才觉得这个倾城绝色,甚至给人甜如蜜果的少女。
是山林里的妖邪。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
“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敝日——”
少司命摇着头翘着脚,癫狂起舞,鼻腔里嗡嗡嗡,直到他停止下来,闭上双眼。
两个鼻孔鼓胀,犹如沼泽地里冒出黏腻的起泡。火烧祭台的气流就就他的鼻腔里流入。
狠狠吞吐。
他睁大双眼,正对着笼里的狐妖,好似把自己全部的垂涎滴入她的眼睛里,“八尾!看清楚这些爱慕你,敬仰你,拥戴你的人,你的力量是如此的恐怖,老夫,会助你成神。”
凡人的信仰之力。
献祭的死灵。
以及被天火灼烧完的狐妖之力,这些足够成神,也足够一个凡人成神。
他道完,从祭台跳下,随着万千狂热的信徒一起,对她顶礼膜拜:“东君现灵,天火涅槃,神女重生,赐福万民!”
“东君现灵,天火涅槃,神女重生,赐福万民!”
“这是天火,涅槃则不死。”
“伟大的神女,请赐福于我。”
火。
圣洁的火。
如凤凰起舞逐渐燃烧着整个祭台,渐渐的模糊了信徒眼中神女的相貌,可是有什么渴望在心中更清晰了。
他们跪爬着,摇晃着,颤抖着,靠近这一团天火。
只要涅槃,他们也能得到永生,永生!永生!永生!
被心中渴望咆哮的他们,膝盖酸软,手臂颤抖,他们宛如忘却了疼痛,朝着火焰伸出手来,直至完全被吞没,
十人。
百人。
千人。
万人汹涌,道道不停翻腾着红边的人浪翻滚在祭台脚下。
白桃伸出手来,触摸着滚烫的笼子,她能够感受到这些凡人的敬仰之力,他们会沸腾她的力量。
可她现在被关在这里,无法触碰到一丝一毫。
她转眼看向少司命。
那些信仰之力,以及被焚烧的灵魂,通通被吸纳在他的权杖之中。
“老东西,痴心妄想,成你哪门子的神。”
她冷冷一笑,心里很不痛快。
从怀中拿出负刍之前给的血瓶,就要用王气浇上去破了笼子的阵法,趁老东西忙着吸纳时,搅了这场好戏,顺带给这老东西挠几爪子。
却没想到。
打开的那一刻,却是普通的凡人血。
她的长眉极其细微的挑起,看向负刍,他站在彼岸的另一端,拄着拐杖,宛若地狱里的小鬼,笑了得狰狞:“神女,寡人改变心意,只要你再度起誓,永生永世,许誓只做负刍的奴隶。”
白桃轻轻转回眼眸,平淡的并无动怒的痕迹。
抬手一丢血瓶。
浑身散发着“如今战国,你倒是做你的春秋大梦”。
见无法掌控她,负刍面色都青了,道:“这是天火,你会被烧死的,只要你臣服与寡人,求我,现在,跪下求我。”
凡人的贪婪永远是神明无法企及的程度。
“狐妖!只要你臣服于寡人!”
白桃视若无睹,她的瞳孔有无数光影在千变万化,瞧着源源不断想攀爬涅槃的凡人。
他们不着寸缕,皮肉全无,散发着焦炭的味道,黢黑的眼眶还残留着他们对生命的执着以及迷茫。
死。
从另一意义上讲,就是永生。
她被笼子困住,还被绑了缚神链,无法施展妖力,可魅惑却是涂山与生俱来的天赋,她想操控着这骨架堆骨架的火海上残留的人气。
以助她逃离这个笼子。
可惜一架,一架,又一架。
不过些凡皮骨肉,俱在距她几步的轰然倒塌,成为齑粉。
滚烫的烈火煎熬着皮肉,白桃热汗涔涔,满脸绯红,眼瞳中冲撞着妖惑之力,瞧着愈发的海棠醉日,艳冶非常。
她涂山狐狸虽不惧死亡,可不想死在这里。
另一高台上的负刍眼看那天火就要烧在她脚边。
他心中胆颤,不管她是妖精还是神女,她已经是唯一能够带给他的神迹。
他要生骨活肉,连扁鹊再生都不能的奇迹!
他顾不得,大喊着侍卫,从高台上滚爬下来,再让人架了云梯从旁边而上,白桃跪在地上,如绽放半燃烧的幽冥花。
她已是极为难捱,专致的操控前方踉踉跄跄的窟窿人架。干涩的眼皮像是戳进一根棍子,浑身的骨血也好似和这热火一起蒸发。
负刍爬了上来,拐杖已经被焚烧,他双手握着笼子,阴郁的面容隐隐泛白,隔着笼子低头看她,“你求寡人,求寡人,寡人自会救你。”
“你是王,天火是烧不着你。”
白桃手指紧扣如炭火的笼底,手心已被烫伤起了燎泡。
仰头瞧着他头顶越来越衰弱的王气,妖异笑道,“可你很快就没用了,当王的不会是你。”
“寡人不当王,寡人要永生。”
“要这要那的,你怎么又要永生了。”她气息奄奄,却撑足气道,“烦死了,你一样都不会得逞。”
“你!”
负刍愤怒的嘶吼,这种永远被命运摆布,被神明主宰的感觉。
他无力的滑跪在笼子前,“神女,寡人求——”他正要打开笼子,没想到手背被一只大脚狠狠碾压。
负刍仰头。
不知道何时,踩着熊熊骨架上来一身形高大的男人。
穿着驯兽巫师的锁链玄裤。
他图腾面具覆面,上半身赤裸,肩上立着桀骜的海东青,同样的不惧怕天火的燃烧,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锐眼,这般的威严赫赫,只消瞧着他,便觉得心脏都在发颤,大地也会跟着颤抖,一齐跪伏在他脚下。
负刍想反抗。
却没想到被他一脚狠狠踩下,如碾压一只蝼蚁。
他模糊瞧着下方那一群宰杀牲畜用来献祭的驯兽巫师,那群巫师举起屠刀,对着楚国护卫递上刀子。
像是无数个摩挲交汇的瞬间,白桃仰头也瞧见了男人。
如果尾骨能够露出尾巴。
想必是高高翘起的。
男人徒手掰开笼子,解开她身上的缚身鞭,抱起她踩着骨架走了下去。
底下人间炼狱,楚人赤红着眼慷慨赴死,他们看见这焰火宛如看见的解脱的窍门,前仆后继的栽落,尚且清醒的少数人见到驯兽师们倒戈,持着刀剑上来拼杀。
可这是一群秦国死士,精锐中的良将,是秦王亲自擢选出来的队伍,他们的攀爬搏杀,是无力还手的悍勇。
嬴政单手托着她的臀部,踩着血海人骨。
手中剑花横劈,几名侍卫抽搐着倒在他脚下,箭矢破空,淬毒的利箭从他后背袭来,嬴政振落在地,回首便见不远架起一排排弓箭手。
他目光坚冷,声音冷酷决然,“后撤!”
白桃被他掐着腰抱上了马,周围的秦军有条不紊的簇拥着他们后撤。
嬴政臂力沉猛,抢身上前,不过又是几个人头落地,篝火的灰烬和火星被马蹄扬起。
白桃所有的伤,在他来的那一刻,已经痊愈无恙。
这个白日好黑。
鲜血魂魄染透了,一切都看不清楚。
她回头,那些被焚烧的魂魄,凄厉的惨叫,吟唱着亘古的悲歌,令人心魂震颤。
少司命举着火焰权杖,紧闭双眼,获得力量。
凡人已经成瘾其中,无法中止,这就是超脱力量的可怖性。
“老东西,你说得对,没有力量的神明,光有神的躯壳,和任人宰割的牛羊没什么不同。”
她心中喃喃,眼瞳竖起,火烬在这一刻停止,灵魂的哭喊,让人无动于衷,负刍在祭台上趴伏着癫狂大叫,信徒在祈祷,信仰在重塑,而真正的神明在狩猎。
白桃低声念咒,好似有什么要释放一般。
从角落钻出的宇宙锋,以横扫万军之势,径直捅入还在做着成神之梦的少司命胸口。
他张开嘴巴,生气和力量从他体内流失,权杖砸地,断成两节,干煸的肉体颤动不停,被宇宙锋的剑身牢牢吮吸,变成一滩骸骨和皮肉。
宇宙锋无形无质,落回手上变作一把弓箭。
狐妖眼尾拉长,残酷的,近乎优雅的张开弓身。
“嗖————”
对着那个贪婪的凡人射出一箭,自下而上的箭矢,提着负刍的喉咙,牢牢钉在笼子花雕之上,他两侧宽大的袖袍垂落,双腿轻轻着地。
“以涂山神族的名义起誓。”
她道,“你会站起来。”
负刍喉咙的血滴答滴答,袖袍晃动,还在投身于天火的人们逐渐梦醒,意识开始清明。
他们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仰望着天际的启明星。
破晓之中,嬴政搂抱着白桃策马突出重围。
如今,天才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