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三阳一直等到入暮时分还不见少东家和小姐归来,急得满头大汗,拐手拐脚地在马车旁疾步徘徊,堪堪走到第四趟才听到自己背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这是回了吧?!何三阳惊喜地一回头,却被吓得倒退三步,险些一屁股撞进车厢里!眼前这是如何一副诡异的场景?!高矮不齐的五个人头上都抱着蓝底黄花的女用头巾,人人都穿着一身素白的里衬,最高的那个还背着一个从头到脚裹着薄被的人形包裹,五个人都辨不清眉目,乍一看就如一群扫墓归来的古怪婆娘似地!
“三阳叔,是我!”刘娟儿头一个跑到惊疑不定的何三阳身前,扯下头巾深深倒了口气,抬着娇俏的小脸连声道“都入暮了,眼见就要关城门了!你都等急了吧!快些套车,咱们这就回村!”
“啊?啊?小姐,真是你和少东家啊!你们咋穿得怪里怪气的……这是弄的啥鬼……”何三阳松了口气,直起身子又朝刚刚摸下头巾的虎子狠狠盯了两眼,待看清果然是自己的少东家,这才急匆匆地去马棚那头牵马。
虎子打头走到车厢的一边侧帘外,先伏地身子探进车厢里寻了个空位将背上的夏如实安置好,又扭头朝刘娟儿一伸手,示意她将肩上的小包袱递过来。却见刘娟儿搂着小包袱摇了摇头,就跟护着什么宝贝似地诡异一笑。
只等所有人都迈上马车各自安置,原本并不算宽敞的车厢内就显得有些挤了。原因无他,只因虎子贪买了许多大包小包的货物,有一些稳妥的还能绑在车厢顶上,但那些瓷器、食物之类的易碎物品就只能往人的脚底下塞。宋艾花抠抠搜搜地在车厢里寻了一趟,不时捡起一个包袱塞到人和人腿脚间的缝隙中。
“艾花姐姐挺能干的呢!姜沫,你算是捡到宝了!”刘娟儿十分佩服地看着宋艾花忙碌不停的背影,故意对姜末轻笑道“这么好的媳妇,虽说这辈子就认定了你一个人!但你若是不珍惜,也自有明眼的人肯娶她,你可别拿大!”
“哼!晚了!待看谁敢抢我的花儿,我不塞一团蛇到他嘴里都是轻的!”姜沫显然十分受用,抖抖身子挤在白奉先身侧,又舔着脸媚笑道“白先生,我的引蛇笛……你拿着又没用,眼见就要开始开展养蛇大业了,不如先还给我……”
白奉先沉着脸推了他一把,满眼嫌弃地接口道:“早着呢!等下次赶集我们先进县城来打探八娘九娘的买卖如何,这才好定下大计!你急什么?想玩蛇,自己去后山找去!”姜沫被他推得一晃,满脸不服气地接口道:“哪里还须得等到下次赶集?哼哼,你信不信,盛蓬酒楼的人定会在近日寻到你们家去!”
“这事我自然想得到,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是他们真挨不住上门来拜访,那说明就到了穷途末路之时,要找我摊牌来了!”虎子憋憋屈屈地坐在两个大包袱之间,一脸泰然地接口道“我还怕他们不来呢!他们又不懂如何养育怀了胎的母鼠,这会子都不知弄死多少只了!想来摊牌的日子也不会远!”
刘娟儿拉着宋艾花坐到大包袱的另一端,好在两人都清瘦,挤着坐也并不觉得难过。刘娟儿挪着身子坐稳,抬头对白奉先轻声问:“那个摆摊卖油炸肉丸子的摊主是从盛蓬酒楼的伙计手里倒来那些鼠肉的,我记得他说过,得手的时候那肉都有点放不住了!白哥哥,你说这事儿是那伙计私自为之,还是盛蓬酒楼的东家为了减小损失想出来的歪招?”
“自然是那伙计私下为之!今日他抢回来的那厨余桶里不是扔了一整只怀胎母鼠么?想来都是当做厨余一起扔了出去,只是有眼皮子浅又知道内情的人想贪点小钱,这才瞒着酒楼的管事人将作废的鼠肉偷出来卖!”白奉先指了指身边的姜沫,有板有眼地说了这么一通话。
刘娟儿听他说得有理,还想多问几句,却见何三阳已经牵着马转了回来,等他套好马车,只来得及对跟过来的伙计摆了摆手,手中缰绳一抖,丝毫也不肯耽误地赶开了马车。一时间侧帘翻飞,虎子探着头对刘娟儿叮嘱道:“娟儿,你和宋姑娘还是往里面挤一挤!三阳要发狠赶马了,呆会子莫要被颠出去才是!”
车轮滚滚,扬尘四起,何三阳怕赶不上出城,果然开始发狠地抽马屁股。暮色中一辆疾行如飞的马车颠簸摇晃地冲到南门口,那守门的衙役对何三阳一脸佩服地笑道:“你倒是赶得巧!只余一刻钟的功夫便要关城门了!快去吧!”
想到守在家中等了一整日的媳妇和宝贝儿子,还有眼巴巴等着小姐和少爷回家吃晚膳的东家和娘子,何三阳越发着急,手中的马鞭摔得吼吼声响,马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快地冲到石桥边,车厢里人人都被颠得脑壳疼。随着又一阵颠簸耸动,从头到尾都被包在薄被里的夏如实悠悠转醒,睁眼只见自己正躺在一个低矮茶桌的下端,身下软绵绵的,感觉是铺了羊毛毯。
想当年,自家也算是用得上羊毛毯的小富之家,须臾之间家主变脸,一夜之间两手空空,不到一月又妻离子散,如今再见故人,哪里还有脸面苟且偷生……夏如实的无力地扭过头,直愣愣看着面前的一对羊皮软靴。如此细致的手工和上佳的选料,看来当年那个送点心的黑小子如今也算发达了……回想起他为了贴补家用求自己买下菜油的尴尬模样,谁又能想到今时今日自己的凄惨处境?!
车厢又发出一阵剧烈的抖动,渐渐逐渐平稳下来,只闻那车夫对车内众人朗声笑道:“小姐,少东家,咱就要进村子口了!你们坐稳些啊,东家和娘子怕是该等急了!我也不怕你们骂我磋磨这马儿,谁让咱心急呢?!”
小姐?少东家?东家?娘子?刘大虎啊刘大虎,你如今究竟是哪般富贵的光景?竟能锦衣玉食,呼奴唤婢,不过是回乌支县下属的一个村落,却为何显得这般尊贵?你将我这废人带回家中,莫非只是还报当年的买油之恩么……夏如实半是心酸半是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任由两道浊泪滑过他瘦得凹陷下去的双颊。
好不容易回到刘宅附近,因马车要从后门赶进,何三阳便在大门口的村道上拉停了马,梗着脖子朝门内唤道:“老旺头!你快让那几个小子来帮手抬东西!咱少东家买了好些新鲜货呢!人都挤不下了,可别再耽误了!”
“嗳!!就来就来!真是让人好等,东家都出来张望两趟了……”老旺头伸长脖子接了一句,就手起开大门,嘟嘟囔囔地朝外堂方向走去。不过须臾的功夫,核桃和木头打头窜出门来,等他们跑到马车边,虎子和白奉先已经先下了大半的货物。眼见地面上摆了一堆大包小包,核桃挽起衣袖就要伸手,虎子急忙朝他叮嘱道:“当心着点儿啊!手里得有个轻重,可别碰坏了啥!我给你们几个小子也带了些好玩意儿,若是摔了,你能找谁哭去?”
一番话说得核桃和木头都笑了,木头举起一个大包裹稳稳地抗在肩上,当真觉得有些沉,只得抿着嘴憋红了脸朝大门内迈去。核桃同他是差不多的境遇,一路走一路嘀咕,不知少东家是买了些啥玩意儿,竟能如此沉手!
眼见包裹货物都下了马车,虎子这才搬开小茶座扶起夏如实虚壳般轻飘飘的躯体,一口气背在背上,扭头对刘娟儿低声道:“你们也快点进去吧!别耽搁了,我先去后院里寻一处合适的地方来安置夏叔!”
“嗳!走路当心着点儿啊!姜沫,你跟艾花姐姐还是随三阳叔绕到后门进去……你可别再去祸害咱家的羊儿了!又不急在一时……”她话音未落,姜沫已经一脸不耐烦地扯着宋艾花走远了,把个正在帮手挪动包裹的何三阳看得一愣一愣的。却见宋艾花无意中一扭头,脚下一顿,尴尬地僵立在原地。
“磨磨蹭蹭的作甚……”姜沫感觉手中一紧,正要回头骂两句,却也顺着宋艾花的目光方向看到那个静立在村道上的人影。他心下不知是何滋味,只对刘娟儿抬抬下巴轻声道:“怕是来寻你的,你过去看看吧!不拘何事,只莫要再把我和花儿给掰扯进去!”语毕,他手中狠狠一用力,终究扯着宋艾花走远了。
“谁呀……”刘娟儿一脸茫然地扭过头,却见是武梅花一脸漠然地静立在村道上,她的头脸上扑满了柔和的暮色,倒显得眉眼比往常娇俏了几分,只是身子上眼见又轻减了不少,原本如杨贵妃一般丰满的娇躯生生瘦成了赵飞燕……
刘娟儿看得十分不是滋味,搂着小包袱疾步走到武梅花面前,一脸关切地轻声问:“梅花姐姐,你这会子是来做啥?是有啥事儿要找我娘说么?”她会这么问,是因为知道武梅花同五子退亲的事并没有定过章程,还须得让胡氏这个媒人来出面走动走动才能落定。
武梅花目无表情地点点头,将手中一个包袱抖开,露出一大堆鲜亮的荷包手帕鞋面扇面等女红佳作,垂着眼皮轻声道:“我不想多留,交代给你也是一样的。娟儿,你母亲做主让方五送到我家的定亲礼都被咱们贴补家用了。别的咱也补不出来,唯有拿这些年积攒下来看得过眼的针线补给你们。”
“这又是何必呢……”刘娟儿鼻子一酸,十分难受地打量着她手中的针线“如此精致亮眼,不知花费了多少功夫呢!梅花姐姐,这让我如何接得下手?”
武梅花悠悠抬起头,正要说话,却发现刘娟儿的衣袖里抖落出一块黑中带黄的皮毛,顿时两眼发亮地弯腰捡起来,捧在手中左看右看。
“梅花姐姐,这是油田鼠的皮毛,你若是喜欢就带回去吧!这么小也不知能做点啥……”刘娟儿见武梅花爱不释手的翻看着那块皮毛,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想,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武梅花在古家侍弄药草田这么久,怕是连半桶水的医术也没学到,倒不如发挥她的所长,兴许能让她开辟一条坦途……
思及此,刘娟儿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她不动声色地凑近两步,抬起下巴对武梅花轻声道:“这块皮毛实在不够大,还围不起一个婴孩的脑袋,放在旁人手里当真是啥也做不出来!但梅花姐姐你就不同了,你和花钩子婶的女红手艺在这十里八乡都是顶尖冒头的!不如你就带回去,看究竟能做出啥样的玩意儿来?”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