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三刻,肖卫赶着百川食府的马车来到北街口贵溪胡同深处的刘氏新宅门前,他刚刚拉停马就瞧见自己的小女童儿正候在大门口张望不止。“爹,你可来了!”童儿一看到马车就甩手甩脚地迈出门来准备接餐,肖卫皱了皱眉头,伸长脖子朝外院里张望了两趟“高威人呢?咋让你来接餐?”童儿未待回答,却见虎子疾步来到马车边点头笑道:“胡举人说今儿不方便带太多下人,我就把高威派到他身边去伺候了。”不方便带下人?……肖卫一脸疑惑地朝围墙另一侧看去。
围墙的另一侧静静停着一辆青蓬马车,车厢大概有八成新,侧面的垂帘倒是用了些好布,说不上寒酸,但也算不得多体面。一个脑袋上扣着草帽的男子正歪在马屁股后面打瞌睡,瞧着像是胡举人家的车夫,却不知为何会被晾在门外。肖卫朝车厢尾部狠狠盯了两眼,脸上一沉,借着端食盒的功夫对虎子使了个眼色。
“怎么了?有何不妥?”虎子将两个大食盒放入童儿手里,趁着她跑进门去摆席面的功夫凑近肖卫身侧。肖卫犹豫了片刻,摸着下巴低声道:“那个举人家的马车不太对劲呀!车尾比车头下沉了五寸,按说车厢里应该是空的,若不是年久失修,那就是车厢里多半还藏了人……”闻言,虎子惊讶地瞪大了眼“藏了人?肖卫,你的意思是说薛孙子又使阴招了?那车厢里藏着刺客或者探子?”肖卫迎着虎子惊疑不定的目光沉声道:“少爷,我感觉那个车夫也有点儿不对劲!”
为了盛情款待胡举人一家三口和跟来伺候的两个婆子一个麻花,虎子让酒楼送来的席面很是体面,足足有十菜一汤,另外还给下人们也配了单独的五菜一汤。刘树强就近在中福堂里摆了两桌,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实际上他和胡氏还得赶着去酒楼一趟,只陪胡举人小酌了一杯便连声告退。胡氏却是连一口热菜也没吃就带着芳晓退出了外堂,只留下立春一人帮手伺候吉氏和胡茹素。
刘氏夫妇临走前,虎子起身对胡举人照了照喝空的酒杯,说是要送爹娘一程。这么一来,胡举人身边就只剩下一个高威了。正在隔壁桌给客人让菜的刘娟儿不免有些奇怪,胡家这是怎么了?茹素姐姐跟威远小将军相亲这么大的事儿咋能只带两个婆子和一个麻花跟过来呢?至少胡举人自己得带个小厮长随啊什么的!
略显空旷的外堂间,虎子正迎着刘树强和胡氏惊疑不定的目光和肖卫小声说话。肖卫一脸笃定地点头道:“少爷,我没法说是不是盛蓬酒楼的东家作祟,但那车厢里一定是藏了人的!既然少爷接车的时候没发现不妥,那马车上十有八九是制了隔间!至于那个车夫……我总觉得他有几分眼熟……”闻言,刘树强和胡氏的眉心都跳了两条,莫非酒楼的买卖又遭人给盯上了?!虎子抿着嘴思量了片刻,偏偏头朝内堂丢下个眼神,肖卫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小姐,请您出来一趟,娘子还有几句话要对小姐说!”肖卫急匆匆步入中福堂,先对自斟自饮的胡举人行了一礼,又面朝女客的方向软软笑道“娘子已经坐上马车了,小的看少爷是不舍得劳动她下来。”刘娟儿眨眨眼,敏锐地捕捉到肖卫眼中的一丝暗示之意,忙起身对吉氏干笑道:“胡夫人您随意,茹素姐姐也别客气,我去去就来!”语毕,她几不可微地对童儿抬抬下巴,令她跟着自己。
吉氏眼中闪过一道不明所以的神色,正想开口说话,却见胡茹素仿佛预料到什么似的,亲手夹来一块芙蓉蛋放进她面前的小碟里“母亲尝尝这个,我吃着不油腻。”吉氏只好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眼睁睁看着刘娟儿和童儿匆匆离去。胡举人独自坐在另一桌感觉十分不得劲,干脆对胡茹素和吉氏招手道:“刘家的家主都不在,就不用讲俗礼了!茹素,和你母亲过来一起吃吧!你定亲在即,以后在父亲身边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吉氏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刘家一家四口和肖卫足足离开了两刻钟,胡举人一家三口倒是吃得开心,立春不时说几句讨喜的话来热场面,高威虽然话不多,但酒量却是非一般的好,胡举人干脆让他坐下陪自己对酌。直到胡家的下人们吃完了饭赶过来伺候,麻花正想问胡茹素需不需要添小半碗杂粮饭,刘娟儿才带着童儿回到了中福堂,一脸歉意对胡举人和吉氏讪笑道:“我父母虽说是为了替将相亲宴打掩护,但就此扔下客人也太过失礼了!母亲把我叫出去多说了几句,就怕胡夫人不高兴呢!”
胡茹素惊讶察地觉到刘娟儿眼中的一抹冷色,虽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却也忍着没当面问出来。吉氏一脸淡淡地笑道:“你母亲真是爱多礼,这不是早就议好了的章程么?”胡举人跟高威喝得正酣,面带薄红地挥手笑道:“不必多礼,客随主便!”刘娟儿这才点点头转入桌边坐好,表面上没什么不妥,只是一口气塞了两块鱼肚进嘴里!直到上茶的时候胡茹素才发觉不妥——刘大哥何故没回?按说刘叔和胡婶儿只是去酒楼虚晃一圈,刘大哥不是说好了要陪父亲喝酒的么?
吃过午膳,刘娟儿拖着胡茹素去三进院的小厨房里拾掇点心,麻花刚刚跟到院门口就被童儿给拦下了。童儿朝小厨房努努嘴,对一脸迷惑的麻花轻笑道:“咱们小姐和胡小姐好得跟亲姐妹一样,总跟我说舍不得她出嫁呢!咱还是让她们说说私房话吧!走,我带麻花姐姐去我房里玩!”而后不由分说拖走了麻花。麻花怎么也想不到,此时他们家小姐已经气得一手捏碎了两个小青苹果!
刘娟儿叹了口气,轻轻抬起胡茹素捏满果泥的右手,一边寻来水替她擦洗干净一边压低嗓门劝慰道:“我就知道那两个妖精似的丫鬟不是你自己乐意要的,不然何必藏在马车的隔间里?茹素姐姐,你这会子可别闹!今儿你母亲要出席相亲宴,你若是闹得她没脸,那你自己也得不到好!”胡茹素紧咬着下唇颤声道:“那女人就是见不得我好过!我说我只乐意带麻花和两个经验老道的婆子出来赴宴,父亲一早就叮嘱那女人不许让那两个妖精跟上马车,她竟同我们玩阴的!她、她……莫非真是我长得不够美,只能让那两个丫鬟跟进将军府去笼络夫君么?!”
胡茹素气得两眼通红,眸中浸满沉沉的哀色。刘娟儿知道她虽然减肥成功但还是有些骨子里的自卑,忙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别这么想,那两个丫鬟我见过了,妖里妖气,谁知道是哪般来路?将军府里怎容得下这种女人?我娘和我说过,即便是要在夫家抬举通房丫头也得是你信任的人才行!你母亲是想岔了,要笼络爷们的心也不能用这种不明来路的狐狸精呀!况且你还没进将军府,能不能站稳尚且两说……你知道你母亲是打哪儿寻来的两个狐媚子么?”胡茹素抽了抽鼻子,一脸灰心地垂头道:“吉氏说是从她娘家寻来的人,我瞧着不像,父亲也觉得不妥,那般轻浮的做派……怕是从花街柳巷里踅摸来的都有可能!”
刘娟儿无奈地咧了咧嘴,实在弄不懂吉氏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但她更在意的却不止是两个妖精丫鬟的事!如今替胡举人家赶车的车夫竟还是那个脾气古怪的洪叔!她记得白奉先对虎子说过,这个洪叔的多半是将军府的人,而且他一直觉得胡茹素高攀不起这门亲事。适才在大门外,肖卫设法将洪叔骗下马车拉到一边胡扯淡,胡氏和刘娟儿趁机溜上了胡家的马车,童儿“无意中”发现车厢里有隔间,隔间里居然藏着两个十六七岁的妖艳少女!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虎子问洪叔为何要藏着两个丫鬟,洪叔却一口咬定自己啥也不知道!
虽说疑点重重,但表面上看这毕竟是胡家的家务事,刘家人也不好太过逾越,只得以待客不周为理由将两个妖精似的丫鬟“请”下了车,又“请”洪叔一起进屋去吃饭喝茶。洪叔死活不肯去见胡举人,一叠声嚷嚷着要去百川食府尝个鲜。一行人相持不下,肖卫便干脆把洪叔和两个丫鬟统统“请”上了百川食府的马车,一鼓作气带去酒楼“尝鲜”去了!虎子总觉得不妥,忙跟爹娘一起到街面上赁了个马车紧随其后。临走前,胡氏让刘娟儿私下去问问胡茹素,刘娟儿当时还没想明白这其中的蹊跷,童儿吞吞吐吐地告诉她那两个狐狸精可能是胡夫人给胡小姐准备的通房丫头,还说这样的狐媚子若进了将军府才是讨不得好的!
胡茹素当真是咽不下这口气,抓起一串葡萄就往嘴里塞,一边狠狠咀嚼一边酸得直皱眉头。刘娟儿抢下葡萄跺脚道:“别吃了!咱还得留着给吴夫人做水果塔呢!恰好童儿买回来的水果都是酸酸甜甜的,吴夫人一准喜欢!趁着这会子立春服侍你母亲回屋午休去了,咱们快些动手做点心吧!”胡茹素吸吸鼻子咽下满口酸水,垂着双眼嘟囔道:“不知小将军是否会被美色所迷……食色性也,大抵天下的男人都一样吧……或、或许母亲这样的安排也是为我着想……”
刘娟儿愣怔了片刻,一本正经地接口道:“我听说从军打仗的将士们在外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个女子,唯有高品级的将军才能携带妻妾。那位威远小将军不是前几个月才立下战功么?什么‘食色性也天下男人都一样’啊?你别胡思乱想了,我敢保证,他现在肯定看母猪都觉得粉面桃腮清秀得紧呢!何况是你?”
闻言,胡茹素一脸惊愕地瞪着刘娟儿,起先是抿着嘴忍俊不禁,过后实在没忍住,捂着自己的小肚子笑得东倒西歪!“你这丫头真是作死!”胡茹素笑得直抽气,扑上前去拧着刘娟儿的脸蛋佯怒道“你让我如何是好?我真是舍不得你这么个妙人儿!干脆陪着我嫁入将军府吧!以后你我便是娥皇女英,岂不美哉?”
“我才不呢!”刘娟儿呲牙咧嘴地从胡茹素手中挣扎开来“我以后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以后的夫君但凡是有窃玉偷香的念头,我就回娘家来守着父母尽孝!哼!食色性也?那不过就是心术不正之人的托词罢了!茹素姐姐的眼光那里会错得了?若那个威远小将军当真是个好色之徒,你能对他动心?我不信!”
刘娟儿不愧是一名合格的手帕交,几年相处下来已经摸透了胡茹素的脾性。正如很多胖妹一样,胡茹素难免有些清高敏感,却又因为见多了旁人的冷眼嘲弄而更懂人性的凉薄。是以,胡茹素只会欣赏那些品性良好端正的人,这样的人不论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表面上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外表而分别对待。
但那位威远小将军……他还不知道胡茹素已经为他足足减掉了一百多斤虚肉,提及亲事多多少少有些不乐意吧……不拘如何,刘娟儿决意不把她偷听得来的话学给胡茹素添堵,见胡茹素好不容易乐开怀,忙拉着她认真做起水果塔来。
不知不觉就过了下响,随着天色入暮,胡茹素和刘娟儿整装待发,麻花和童儿提着两个大食盒跟在各自的小姐身后打头迈出了刘氏新宅的大门口。
刘树强和胡氏是在半个时辰前回来的,据说他们在酒楼内转悠了一下午,还真诈走了一些闲杂人等。
吉氏跟在胡举人身后漫步来到胡家的马车前,抬眼只见虎子正坐在马屁股后面对她点头微笑,忍不住一脸讶然地问:“洪叔呢?怎好让刘少爷来赶车?”
“洪叔?哦,就是贵府的车夫啊!他去咱们酒楼尝鲜,结果喝醉了!”虎子似笑非笑地如是说。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