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如今最大的主子并非仪态威严的一家之主叶管家,也非精干俊朗的少爷叶礼,而是怀有身孕的叶小夫人孙轻纺,自打她怀了婆母盼望已久的金孙,家中地位便大大不同,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是俯在栏杆上多皱一下眉头,婆母都会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小心问候。
单有一件事令她有口难言,那便是婆母秉着由头打发了家中歪眉斜眼的几个丑陋丫鬟,换来一批相貌干净清甜的,只说是为乖孙着想。
“若是让我的乖孙被一堆丑女人伺候着出生,那可讨不得好,生下来定是个丑娃娃!”叶夫人一脸关切地如是说。
此举呕得孙氏私下里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茶杯,然叶礼却毫不让步,只说母亲是长辈,且又没有坏心,是以母亲不论做什么也让她担待些。
“哼!还要我担待,他儿子都没出生,那老虎婆都替他想好后路了!怕是还没等我坐完胎便要塞几个狐狸精到爷们床上!莫非是想气死我才好?”
孙氏一脸愤恨地双手绞着帕子,脚前摊着一地茶杯碎片,甜甜的红枣茶水溅湿了裙裾,圆滚滚的红枣滚得七零八落。雾娘正弯着腰卖力打扫,却不当心被一片碎瓷割到了收,“嘶”地一声皱起了眉头。
孙氏翻了翻眼皮,阴阴地朝候在门边的美貌丫鬟瞟了一眼,那丫鬟浑身一抖,猜着碎步匆匆而至,端着一脸讨好的笑容拦住雾娘娇声道:“这些打扫的活儿哪里需要麻烦雾娘亲自动手!还是我来吧!”说着,就要去拣地上的碎片。
“青莲,这茶杯本是我的爱物儿,碎了便碎了,但也不好随意对待,你看这碎片滚的到处都是,叫我好不心疼。”孙氏冷冷一笑,抬起手帕捂着鼻口“你且小心担待,我不想见到一丁点碎片,免得伤了脚,你若真心待我,便用手将那碎片一把抓起来!”
“小夫人……”青莲一脸怯怯,抬眼只见孙氏笑容冰冷,心中一颤,忙双手朝那堆尖利的碎瓷片抓去,而后又忍着掌心刺痛,站起身来垂着头徐徐退去。
只等青莲卖出门口,地面上还残落着几滴血珠子,可见她忍得辛苦。
“唉,小夫人,你又何必……”雾娘无奈地擦着手,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孙氏,只见她满脸快意,心中一沉,凑到她身边低声道“小夫人何必与这起小蹄子计较?凭着您如今有孕在身,她们哪里敢作祟?等小少爷呱呱落地,您的腰杆就更硬了,便是有人爬上了爷的床,还不是任您想如何便如何?”
“胡说!我哪里忍得让别人爬上他的床?光是对付小狐狸精都分不开手,你道我是不是命苦?你不知道,他、他都为外头的小狐狸精做了些什么!”孙氏眼眶一红,满腹辛酸地捂着肚子。
雾娘心中深叹,只觉得这小夫人最近也不知是否因为坏了身子,脾性越发古怪敏感!她嘴里的小狐狸精如今不过才八岁,竟能让她狠得食不下咽,磋磨自己还不够,竟还连带磋磨了腹中的孩子,如今怀孕四个月,已经生生瘦了一大圈。
“小夫人,你莫要多心了,那屋子是官人先一步买下没假,但他让给刘家人居住也只不过是为着生意着想而已!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御下之道,官人拿捏得分寸,您还是安心养胎吧!每日多少吃一些,不然饿着腹中的孩儿可怎么好?”
“哼!你莫要为他说好听的了!这东街如此多的买卖,李家如此广的人脉,他做什么不好?偏偏要拉着刘家开什么劳什子的面铺?我却不信,难道就没有更赚钱的买卖好做了?光说那个辣椒……”
“小夫人糊涂了,那辣椒哪里做得?若要私下倒腾辣椒,老爷和官人怕是都要被李家扫地出门,您可当心着点,莫要在外人面前说岔了!”
孙氏撇了撇嘴,就手挽过雾娘的胳膊,靠在她温暖的肩膀上低声道:“雾娘,我好怕,你说我嫁进叶家也有两年了,自打半年前才有了身子,爷本就对我冷淡,这下更是碰也不碰我一下!这当爷们的,哪里会没有那方面的需要?你说,他是不是和院子里的贱蹄子发生了什么?还是和那外头的狐狸精……”
雾娘讪讪一笑,扶着孙氏的胳膊安抚道:“小夫人又想岔了!刘家小女如今才八岁,哪里可能和爷有什么……唉,不是我说,您可不好如此忧虑,这母子连心,你若苦他也苦,您苦了谁也别苦了你亲生的孩儿呀!”
“哼……谁知道呢……我便听说有些爷们就喜欢那未开的花苞子!”孙氏抬起绢帕揩了揩眼角,叹了口气,满心忧虑地靠在摇椅中发呆。
“纺儿,娘……母亲来瞧你了!今儿感觉可好些?”门帘猛地一掀,露出叶老夫人插满金钗的元宝髻,只见这老太太笑得满脸皱纹,两只黑瘦手掌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乌黑的汁液,一路疾走到孙氏身边,响亮地将手中小碗搁在她一侧。
孙氏慢吞吞地撑起身子,一脸疑惑地看着那碗黑汁,轻声道:“谢母亲关心,媳妇一向还好,敢问这一碗是?”
“这可是好东西呀!”叶老夫人满脸笑开了花,指着那黑汁一叠声说“这是我一大早就备了马车到云光寺求来的送子福香!纺儿你快趁热喝个干净,一点儿别剩!喝了这个,咱就保准能生个大胖小子!”
孙氏的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她虽知道长子嫡孙的重要性,却也没法子逼着自己喝这来路不明的东西。婆母一向迷信,总逼着她喝这个方子那个房子,就怕她生不出男娃来,如今更是过分,这脏兮兮的东西若要喝了,自己还能吃得下饭?
孙氏眼中一闪,端着酸疼的腰杆子轻声道:“媳妇多谢母亲的关怀,只是最近胃口不好,吃什么吐什么,这福气香灰若是下了肚,一口吐出来可怎么好?那不就生生将福气吐走了么?”
“那……那可咋办?”叶老夫人一脸急色,揉搓着皱巴巴的双手“唉,我说你也真是娇气!人家坏了身子都比母猪还能吃,咋到你这儿就吃啥吐啥,没得饿坏了我的乖孙!你呀,还是快让礼儿想办法寻来些能调剂胃口的东西!这福香我就搁在这儿了,等你啥时候有胃口就啥时候喝掉!可记着啊,一定要喝干净!”
孙氏柔柔弱弱地点了点头,转身对雾娘使了个眼色,雾娘会意,端着那碗黑汁匆匆退了出去,边走边说:“老妇人且安心,我这就给小夫人隔起来,包不让那些笨手笨脚的丫头给打翻了!”
“嗨!你这婆娘咋说话的呢?啥笨手笨脚,莫非那长得好的都是笨手笨脚的?哼!”叶老夫人沉着脸摆了摆手,陡然起身,微微瞥了孙氏一眼,丢下一句“歇着吧”便风风火火地出了房门。
雾娘一路疾走进内室,从飘窗里看着叶老夫人走远,忙端着一碗黑汁从侧门悄悄溜了出去,一进到院子里便招手叫来哭丧着脸的青莲。
“喏,小夫人念你忠心,赏你这宝药,快些喝了吧!”
雾娘将一碗黑汁端到青莲眼前,冷着脸吩咐她喝下,青莲双手发抖,手心中满是细小血痕,她沉默了片刻,无奈地伸出手接过来一仰头喝了个精光。
雾娘满意地点点头,又板着脸训斥道:“如意的下场你也知道,你们进来叶家做下人,就好生服侍主子,莫要起那肮脏的心思!只要你对小夫人忠心,将来少不了好处!可记着了?”
青莲怯怯地点点头,只觉得口中舌头整个麻得发苦,却又莫不敢言。
“小夫人,刘家婶子来看您了……”一个面容清秀的丫鬟疾步走到主屋门帘外,也不敢掀帘子,只垂着头细声细气的传报。
“哼,这老狐狸精莫非是为小狐狸探路来了?”孙氏一脸厉色,招手唤来雾娘,由她扶着胳膊慢悠悠地朝外厅走去。
胡氏正在叶家外厅中饮茶,打她一进门便迎面碰到叶老夫人,此时叶老夫人正拉着她谈笑,三句话不离生孩子抱孙子的事。
“你看你就是个好生养的样儿,不像我那儿媳妇,柔柔弱弱的,都像你这样才好!有儿有女,福禄双全!”叶老夫人拉着胡氏的手,笑得见牙不见眼。
胡氏柔柔含笑,一边抿了抿头发“这是哪里的话?就我那儿子,再加三个也不如叶大官人有本事!您才是有福气的人呀!这马上又要抱孙子了,这才叫福禄双全呢!您看,我这一向忙,也分不开身来瞧孙妹妹。”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叶老夫人凑到她身边低声道“听我们礼儿说,你家最擅长鼓捣吃食,从待客的凉茶到夜里吃的宵夜,项项都美味,比咱家的厨子可要强得多!今儿你来的正好,我这便算有求道的人了!”
胡氏“呀”了一声,一脸惊诧地问:“您成天在内院里享福,可有什么事难办?只要咱家能办到,一定给您尽心尽力,啥求不求的,说得我怪难为情的!”
“嗨!你是不知道,我那儿媳妇,吃啥吐啥,可难得伺候!你说她现在是双身子,这好东西全都吐了,哪里是个事儿?”
“竟有这事?可请来郎中瞧过没有?”
“请过了,只说是孕中胃口不好,也不是啥病,怕只是她太娇贵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正好我这里有……”
“哎呀,稀客稀客呀!”
胡氏的话头被一声娇吟打断,只见孙氏扶着雾娘的胳膊,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碧青常服,小腹高高隆起,许是因身子瘦,四个月的肚子倒也显怀。
“哎哟,快坐下,我算哪门子的客呀,还用你来招待?”胡氏忙立起身,错步上前扶住孙氏的胳膊,一路将她引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又端身站在雾娘一侧。
胡氏见叶老夫人双眼灼灼地看着她,心中会意,便俯在孙氏身边低声问:“孙妹妹,听你婆母说,你这一向胃口不大好?”
孙氏捂着口鼻娇声道:“多谢婶儿挂记,是有些不好,也不知是否天太热,又不敢沾生冷的,便是吃什么也没胃口!”
闻言,胡氏笑吟吟地从带来的包袱里摸出一个小陶瓷罐,揭开盖子放在孙氏身侧的案几上。“这是啥?”叶老夫人兴致勃勃地凑过头来,打眼一瞧,只见罐中装满了水嫩嫩的糖蒜,她不禁拍拍手笑道“这个东西好!我当初怀咱们礼儿的时候,最喜欢吃糖蒜了!又开胃,又爽口!媳妇,你快尝尝!”
婆母如此开怀,孙氏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拿娇,便对胡氏盈盈一笑,道了声谢,就手拈起一颗糖蒜放进嘴里。
糖蒜酸中带甜,清脆可口,孙氏徐徐咽下,只觉得口舌生津,满心舒爽,她不由得又拈了一颗,吃得十分开怀。
“咳咳,好蒜!又酸又甜,婶子真是好手艺!”孙氏一气儿吃了小半罐,对胡氏展出一个十足真诚的笑脸来。
“恩恩,好吃!”叶老夫人也尝了一个,忍不住拍腿大笑“太够味了!刘家媳妇的手艺真不是盖的,纺儿,娘……母亲就再吃一个,其余的都留给你,啊?”
这边胡氏见这婆媳二人一团融洽,也十分高兴,指着罐子轻笑道:“这哪里是我的手艺,这是咱家小娟儿听说孙妹妹坏了身子,特意为你鼓捣出来的!”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