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哪里的雪, 能惊艳过纯阳的山门。
飞白提着酒壶, 负着剑,踏在山行的路上, 脚下细微的咯吱声在这静谧的苍山里有一种格外清晰,又令人安心的感觉。
栈道白雪,流云青崖。
分毫未改的景色, 令他想起第一次上纯阳时,山门前那只腾空高翔的鹤。
距离宫城前那场大战, 已过去了二十年。
江湖人只知, 纯阳子入宫为大明测算国运, 然此举动摇了净念禅宗长久以来辅佐国运的地位,故在他出宫之后, 净念禅宗两位高僧心有不服,截住他同他论道。
魔门中人阴险毒辣,趁他们专心论道之时设下埋伏偷袭。后来虽因邪王石之轩及时阻止, 但两位高僧终究在论道之后双双圆寂,纯阳子也从此消失。
有人说他是在论道时得悟大道飞升了, 有人说他是死在了这场精心安排的埋伏中。
飞白更愿意相信,他是化成了这纯阳宫山上终年静透如玉尘般的雪。
不然那个让世人闻风丧胆的邪王,怎么会甘心在这么一处冷清的地方, 一守就是二十年。
飞白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小道士了,他如今论资排辈, 也是江湖老一辈高手了, 萧昊离开前将代掌门的权力交给了他, 所以萧昊失踪之后,武当就顺理成章落在了他的肩上。
这简直是一份天上掉下来的殊荣。
没人知道纯阳子究竟对朱元璋说了什么,只知他出宫之后,原本打算扶植朱允炆的朱元璋突然态度大改,力排众议将燕王朱棣立为储君。
六年后先帝驾崩,朱棣即位,圣上感恩于纯阳子为他扫清道路,同时也为让自己的皇位更加稳固、更加名正言顺,遂下令北修紫禁城,南修武当。
朱棣很清楚,若非纯阳子的一番预言,他要坐到今天的位置,恐怕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有可能背上弑帝的污名。
昔日兵权在握的燕王,早就做好了如有意外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
但如今,这些准备都不必要了。
他特别强调,修武当“其山不可损分毫”,并在武当金顶紫霄大兴土木,扬言要发扬道统,意在宣示皇权。
朱棣能理解朱元璋召纯阳子入宫的目的,他所谓的“发扬道统”,实则也没有半点真想光大道教的意思,而是借此举来震慑这些帮助他登上帝位的人。
在他眼中,净念禅宗抑或武当,其实都没有分别,佛道两派的道统之争同他也没什么干系,他只是这场道统之争的受益者。
但他不会像朱元璋那样以杀戮来“报答”有功之臣,也同样不想看到自己将来有一天会像朱元璋这样,被一群道士左右江山大统。
将武当捧上神坛,扶植道门,可以将苟延残喘的佛门一举打压下去,同时也是在向道门杀鸡儆猴:宗教今昔的辉煌都是帝王赋予的,日后安分守己做好世外高人,才能各自相安无事。
飞白作为新一任的武当掌门,又怎会参不透其中深意。
但朱棣实在过虑了,因为这世上仅有的两位修习《战神图录》之人,都已彻底消失。武当能做的无非是继续享受帝王的恩宠,为君权服务罢了。
战神图录的事是飞白从言静庵那里获知的,在那场不为人知的“论道”之后,布达拉宫传来消息,说活佛鹰缘突然离世,除了他父亲那把鹰刀,什么也没留下。
布达拉宫为守护鹰刀内破碎虚空的秘密,将那鹰刀层层封锁,不让任何人有机可趁。
思及言静庵,便更觉掌门师兄在人世所做的一切让人叹为观止。
在所有当世高手心中,越是活得久的人,越能体会到纯阳子那些不着痕迹做下的安排处处皆有深意。
就拿当日他被迫留在万花来说,以他之能又怎会不知石之轩同他分开后,会在魔门做什么反应。庞斑找上万花,根本就在他设计之中。
而应对庞斑,只几句陷阱机锋,就引得这不可一世的魔师向言静庵立下退隐江湖之誓约。
世人只看得到庞斑挑战中原高手,在纯阳子那里落败,又彻底被言静庵收服,可谁又细想得出,言静庵为情殉道送庞斑破碎虚空,其间二十年江湖风平浪静,这份功劳实是纯阳子所为。
同时,知道庞斑终有破碎虚空之一日,纯阳子借为八派解围之机,专程送了庞斑一名可以继承衣钵的优秀弟子,且留下了一位专克制他的传人。
这位传人,正是如今无数江湖侠士魂牵梦绕的女神、现今的“小魔师”方夜羽心头的纯阳雪——秦梦瑶。
正魔两道间,因这几代层出不穷的情爱纠葛,时至今日,竟可以同桌而食,放下干戈。
朝廷的动向也有推波助澜的作用,帝王对神道看似推崇实则排斥的态度,令这些终日执着于道统纷争的弟子们冷静下来,无论魔道、佛道还是道门,如今都不敢再肆意借改朝换代之事巩固道统,信仰之争转为发展信众这等最基础的形式。
而所有的这些背后,都有纯阳子有意无意的推动。
他用一个“情”字,困住了当世最优秀的三代魔君,又亲手送最优秀的传人步入无上仙道。
所谓无为而治,看似无为,其实处处有为。
飞白知道掌门师兄一直所期盼的,其实不是自己飞升,而是天下大同,世道安稳。所以他自己过不过情关,是生是死,本就不重要。
剑虽三尺,可量天。
因其无所守,故而,无所不守。
如今秦梦瑶在石之轩的指点下得悟大道,即将破碎虚空,方夜羽为追随她的脚步,必将抛下一切势力发奋努力。
这域内外的江湖争端,终究还要归于平静。
飞白拎着酒壶站在山门前许久,随后低笑着摇了摇头。
他还是期盼着,能见到一个白衣墨袍的道长自山门中踏雪而来,迎着他道一句:“上善若水。”
过去了很多年,也只有在梦中,才能依稀一见那样的光景。
他静想了一会儿,忽然将壶中酒全部倒尽,再用洁白的雪填满它。
至空雾峰顶,他将酒壶放下,流水入杯的声音清泠动人。
石之轩一眼就瞧出了这杯中物的来历,却也没有多言,而是慢慢地斟了三杯,为秦梦瑶送行。
雪水很冷,带着壶中酒香,清冽却温和。
“梦瑶走后,就无人能再陪着前辈了,前辈还要继续在这里等?”
石之轩点了点头,仰首饮下一杯纯阳雪,“他说过会来,就不会食言。”
飞白同他们一起坐在峰顶,看着山下竹林覆雪苍苍,暗自感慨。
纯阳,真安静啊。
“道长当真功德圆满了吗?”秦梦瑶问。
石之轩肯定地“嗯”了一声。
阿昊在他出手的时候自绝经脉,说明大局已定,他最后的任务完成了。
那么接下来的时间,都可以用来期待不知会在哪一刻降临的重逢。
秦梦瑶于是笑道:“若梦瑶在天外有机会见到他,定会替前辈催促他早些来接你。”
飞白也跟着提议道:“烈先生说,掌门师兄归期不定,前辈若在纯阳呆得无聊,可以照旧去花谷小住些时日。”
石之轩闻言笑道:“怎么,厉若海破碎虚空之后他这么闲了?”
飞白连忙摆手,“烈先生当年撵前辈出谷是形势所迫,前辈可千万别怪罪他。”
萧昊曾言,厉若海四十八岁时会有一场大劫,还为他留下了一根鬼门银针和两张旋返书。
果然,后来言静庵培养了一个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弟子,送给庞斑,助他转移情之执念,成就道心种魔大法破碎虚空。
可没了鹰缘的生气,被庞斑选做炉鼎的风行烈险些九死一生。幸而厉若海和烈震北因着萧昊一句确切的“四十八岁时”提早做了提防,才没让风行烈当场种生鼎灭。
之后庞斑开始了对风行烈的追杀,厉若海与他激烈一战,拼着全力以燎原枪法重创庞斑。但他完全舍弃防御的十几枪.刺出,自己也终将被庞斑的内力伤及性命。
生死关头,厉若海突然想起当日萧昊在宫门前,曾用过一招极尽“生”之力的“气场”,他清楚记得,那一招叫“镇山河”。
他在询问萧昊鬼门银针的作用时,对方的回答也是“镇山河”。
厉若海恍然悟出了鬼门银针的用法,以其封锁全身经络,这才免去内伤和战后一死的结局。
之后三月内,他就彻底悟破无上武道,破碎虚空。
烈震北和厉若海是几十年的交情了,厉若海破碎虚空后,烈震北便暗中替他照顾他最牵挂的徒弟。
不过,烈震北旧疾痊愈,隐隐也感应到了“最后一步”的所在,知道自己不日便会证道,因而这些年,他一直都在努力培养传人。
那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叫飞白光是想想就忍不住头疼。
石之轩悠然回绝了飞白代为转达的邀请,摇头道:“当年阿昊助我悟出不死印法,教我修心之道,带我游历,赠我佩剑,如今我在这纯阳宫,替他守一时河山稳固,固所愿尔,不过如此。”
孤旅人间,总有尽头。
梦总是不会太远。
飞白遂也明白了他并非迁怒烈震北,放下了心来。
山下立着个风度翩翩、俊秀儒雅的身影,石之轩瞧了一眼秦梦瑶,淡淡道:“夜羽他日成就不在其师之下,既是来送你的,不妨一见。”
秦梦瑶听话点头,纵身跃下。
然而他们二人见面,其实也没有更多可说的,方夜羽恭喜了她,然后问了一个问题。
“秦小姐为何能如此顺利放下,这世间……真没有一物可以入你双眸吗?”
秦梦瑶认真想了想,露出平静笑意:
“你有没有见过,纯阳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