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晃动的船舱里,夏树盯着桌面上的台历走了一会儿神。
眼前这一页的日历上印着“年月日,星期五。”
欧战尚未爆发,在后世的历史学者眼中,欧战此时还有避免的机会――只要德国不给予奥匈帝国明确的支持,劝说维也纳放弃吞并塞尔维亚的企图,或是在各大国之间全力斡旋,一切都还来得及。
历史学家的推论往往建立在对历史事务进行剖析的基础上,他们未必真正懂得国家政治,并且,他们看到的是已经揭开了迷雾的历史,他们可以无责任地发表自己的看法,但身处那段历史之中的人们,所见、所闻以及所处的立场、所面临的顾虑都是截然不同的,真正有远见的毕竟是少数。
没有哪个国家愿意一再退让,也没有哪个国家能够满足于现状。战争的根源便在于人类无止尽的贪欲。
从台历上回过神,夏树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此刻他并不在舰队旗舰或海军基地的陆上司令部内,而是身处皇家游艇“霍亨索伦”号上,作为皇室家族的一员在北海消暑。
此时,整个海军――确切地说是整个德国,都在心照不宣地进行着战争准备。虽然德国皇帝、帝国首相、军队首脑从未在公开场合表示德国支持战争,但奥匈帝国借斐迪南大公遇刺事件吞并塞尔维亚的意图路人皆知,俄国人又是塞尔维亚的坚定支持者和盟友国家,一场由巴尔干冲突引发的欧洲大战看起来已经是不可避免了。
形式上,德国只差发布正式的动员令。
在这个局势尚不明朗的阶段,德国的最高统治者居然还能安心度假,着实让许多后人嗟叹不已。
许多历史细节都已湮灭在时间的长河中,想要了解真相,除非能够身临其中。
“霍亨索伦”号于月日从不莱梅启航,载着尊贵的皇室家庭在天气凉爽的北海航行了十余天,却并非真正的远离纷争、与世隔绝。几乎每隔两个小时,随行的皇家侍从官就会将无线电接收到的报告和讯息整理好送到威廉二世面前。每天下午,从德国出发的水上飞机都会送来当天出版的报刊。到了晚上,威廉二世就独自在舱内读书看报。
……
夏树起身离开书桌,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四壁挂着多幅描绘海战的油画,从古代的萨拉米海战、阿克提姆海战到近代的特拉法加大海战、利萨海战,无一例外都是具有决定意义的经典战役。工业大革命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战争也从一场或几场战役定胜负演变成为比拼综合国力的战略对抗。海权,决定一个国家海洋利益乃至经济命脉的权力,已难以通过一场海战的胜负来决定,而是政治、外交、军事手段的综合竞争。
海战不能独立改变海洋格局,却是夺取海权必不可少的环节。
推开舱门,清新的海风扑面而来,夏树顿觉神清气爽。人生不同于游戏,可以存档读档,决定成败的机会往往只有一次。为了把握住这次机会,他不仅以尊贵之躯忍受辛劳之苦,还尽可能地顺应历史主线,以免推倒历史的多米诺骨牌而打乱了自己所熟知的格局――然而这些年来,自己有意无意的影响还是造成了许多历史事物和事件的偏移,譬如位居一流行列的弗里德里希船厂,德国海军的潜艇和高速快艇群,以及性能设计全面优于历史原版的德国海军诸舰;譬如自己这一班学院同窗,希尔家族,爱尔兰抵抗运动,还有意土战争中沉没于伊奥利亚海的意大利舰艇,林林总总,算下来也不少。看着历史的变迁,尤其是摩洛哥危机、巴尔干战争以及此次费迪南大公遇刺身亡,夏树渐渐觉得历史就像是一棵大树,拥有生命本能的修复力,一片树叶、一条末枝的折损掉落无关紧要,如若枝干受到损伤,便会通过汁液的分泌和树皮的生长进行修复。只是,一旦树干的损伤超出自然修复能力,这棵大树是否会放弃修复,顺应变化,还是使用另类的强制修复?
夏树的性格既不属于乐观派也不是悲观派,他信奉意志的力量,亦遵从天命的安排。
“你也睡不着么,约亨?”
德皇威廉二世的声音从船头方向传来。这一晚没什么星星,海上的光线极为黯淡,而他又站在灯光之外,所以一开始夏树并没有注意到他。
“喔,陛下,您在这里。”夏树一边应答,一边朝船头走去。以他的观察,这些天来,威廉二世的情绪起伏较大――事实上,这位君主的情绪化性格是世所皆知的,他最大的政治软肋便是情绪上来之后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有些事情明明已经拿定主意,却时常受到他人或气氛的挑唆而做出令人咋舌的表态。
斐迪南大公遇刺身亡之后,威廉二世亲往奥地利吊唁。在维也纳,他对奥皇、对大公妃的深情安慰颇让人感动,在惩治凶手的问题上,他的言论也被视为是得体的、有助于缓解危机的,然而回到柏林之后,他的一系列举措又与妥善处理矛盾的原则背道而驰,他狠狠抨击了塞尔维亚以及在塞尔维亚背后鼓动局势的俄国,认为奥匈帝国应好好利用这次机会消除斯拉夫人的阴谋,恢复、巩固帝国在巴尔干地区的控制力。德国的现任外交国务秘书冯-亚戈夫可不是俾斯麦,他既没有巧妙处置国际事务的智慧,也没有坚持自我主张的决心与魄力,他的立场观点因德皇的态度变化而发生转变,奥匈驻德大使又将他的言论当成了德国的态度,进而影响了奥匈高层的决策――单方面对塞尔维亚强硬施压,而不是以多方谈判的方式化解冲突。
待夏树来到近旁,威廉二世转过身,一脸悲怆。
夏树知道,他必是又在为费迪南大公的离世而感伤。两人交情很好,经常彼此邀请对方在自己的私人狩猎领地打猎,一起出海度假钓鱼,每周通信,而且威廉二世还以私人名义赠送给大公一副其佩戴者圣乔治十字勋章的油画画像供其登基后使用(只有皇帝才能佩戴此勋章)。显而易见的是,若大公能顺利即位,那么奥匈帝国必然比年迈且对德国怀有戒心的弗兰茨皇帝在位时更加亲德。
相较于在位六十多年的弗朗茨,费迪南大公的许多政治观念都更加开明,他主张奥匈帝国内部的斯拉夫人应该享有更大的政治权利,进而使奥匈帝国从一个德意志人和匈牙利人共同掌权的“二元帝国”转变为“三元帝国”,但也正是基于这样的鲜明主张,奥匈帝国于年吞并了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引发波斯尼亚危机,并且加剧了俄国、塞尔维亚同奥匈帝国之间的矛盾。令他命丧之地――萨拉热窝,恰恰就是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地区的首府!
“上帝安排的命运,真是人力不可改变啊!”威廉二世哀叹道,“在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他提到说要去波斯尼亚检阅军事演习,我当时就觉得不妥,却只提醒他加强警戒,而不是劝他取消计划。如果我坚持邀请他参加基尔军港节,那么月日的时候,他和他的夫人应该在检阅我们的军舰,而不是置于斯拉夫人的枪口下。”
夏树有意叹了口气,低语道:“如您所言,上帝安排的命运是我们无从捉摸和改变的。其实在大公罹难前的一个星期,我以私人身份两度向他拍发电报,邀请他到基尔来参加庆典,大公两度回复电报,婉言谢绝了我的邀请。我想,他是那么地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够得到在维也纳得不到的荣誉――大公以军职身份指挥军事行动的时候,她与之同行便能够享受到同等待遇,而且,月日那一天正好是他们结婚周年的纪念日。”
对于夏树所说的这些,威廉二世是很清楚的。其实不论私人邀请还是公事访问,每当费迪南大公带着他庶出的妻子索菲来到德国时,所享受的待遇同任何国家的王储及王储妃是没有任何差别的,但在奥匈帝国,在德皇一贯颇有微词的奥皇弗朗茨治下,这种冷遇从未消除,甚至直到大公夫妇结婚年之后,奥皇才“稍发善心”,授予索菲霍恩贝格女公爵称号,允许她出入皇宫,但即使如此,宫廷的礼仪禁止她和她的丈夫同坐大公的马车,她也不能和他同坐在剧院的皇族包厢里。每逢宫廷大典,当索菲进入时,折门只开一半。据说当费迪南大公和他的妻子遇刺身亡的消息传到维也纳宫廷时,奥皇弗朗茨震惊之余,竟觉得这是神对他的继承人所犯贵贱通婚之罪的惩罚,因而感到深深的敬畏……
良久的沉默,威廉二世慢慢收起了他那悲伤的感怀,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高傲和不可一世,用他那看似刚毅坚韧的语气说道:“希望我们能够用一场属于日耳曼人的胜利为大公和他的夫人献祭。”
夏树面朝大海,仰头闭眼:“是的,这将是日耳曼人同斯拉夫人以及凯尔特人的对抗,这将是一场伟大的、史诗般的战争,败者分崩瓦解、荣耀尽失,胜者则将成为欧洲的主宰。”
夏树的这种表达方式显然激起了德国皇帝自以为豪的勃勃野心,他紧接着最后一句话补充道:“也是世界的主宰。”
这时候,夏树却故意轻吁了一口气。
单独相处的状况下,威廉二世很容易察觉到一贯沉稳自信的幼子所展现的唏嘘之态。
“怎么了,约亨,是什么事情让你感到烦恼?”
按照设想好的套路,夏树开始表演,他故意露出自己少有的忧愁表情:“不瞒您说,陛下,我最近几天一直在失眠,难得睡着,也总是在做噩meng,而且meng中的一切让我感觉无比真实。”
“喔?说说你meng见了什么。”威廉二世好奇地问。
“我meng见德国人的餐桌上只有胡萝卜和土豆。”夏树答道。
威廉二世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笑了,尽管笑意没有平日的爽朗。
“战争是会给民众的生活条件造成一些影响,但最多几个月,德国人的餐桌上就会摆满丰盛的食物――用俄国的面粉和牛羊肉制成的面包、烤肉,还有法国的香槟和红酒。”
夏树的表情丝毫未变,他说:“陛下,我无意冒犯您的伟大意志,但是,我所担心的是英国的参战。正如我曾向您提交的一份军事备忘,如若英国追随俄法对我们开战――基于英法俄协约体系的约束作用,这种情况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我们将面临英国的海上封锁。战争持续多久,这种海上封锁就会持续多久,以我们目前的农作物、肉类和乳制品的自给率,德国的普通民众很快就会陷入半饥半饱的状态,填不饱肚子,人们对赢得这场战争的信心很快就会丧失殆尽。”
威廉二世深深地皱着眉头,他说:“就算英国放弃置身事外这一理想选择而卷入战争,就算他们封锁我们的海岸,德国的物资储备也能够维持到我们强大的陆军击败法国和俄国为止。”
夏树耐心地步步解说道:“如若一切按照我们的设想进行,在陆上打败法国和俄国是没有悬念的,但是,陛下,您是否考虑过,我们的两个盟友并不像您的士兵那样可靠。”
威廉二世以一贯的思路答说:“当然,我从不对意大利人抱任何期望,这场战争无需他们派遣一兵一卒,只要他们安安静静地当个观众就行。至于奥匈帝国,我只需要他们暂时拖住俄**队,如果他们连这样低的目标也实现不了,那真是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翻阅过我方观察员在巴尔干战争期间的记录报告,与一些目睹塞尔维亚军队作战的军官进行过交谈,以我的理解――请原谅我很冒昧地这么说――奥军不仅不能迅速打败塞尔维亚军队,还会受塞尔维亚战争的牵制而影响了对俄作战,导致我们的军队在西线作战的关键时期不得不抽调部队前往东线稳定局势。”
威廉二世瞪大眼睛看着夏树,这在他看来应该是“不可思议”的,而且一旦成为现实,将给德国的战争前景带来灾难性的影响。
至年的两场巴尔干战争,塞尔维亚军队接连击败了土耳其军队和保加利亚军队,这两个虽然不是很强的对手,塞军官兵的表现确实得到了一些正面的评价,而且也通过战争积累了经验。奥匈帝国?很遗憾,这个二元制的君主国家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战火洗礼,而奥地利人的上一场战争还要追溯到奥地利帝国时期的普奥战争,一场无地自容的惨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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