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茨威廉一直看着海伦娜,当其他人听从她的意见,在最后给双手和手臂清洗消毒时,她默默看着手里的手术刀,出神的想着什么。
菲茨威廉根本不会去看“手术台”,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那个勇气。
不是因为害怕生死,更不是因为害怕血肉模糊的景象,而是突然意识到,要承担起一个甚至几个生命的责任,这责任实在太沉重。作为一位承担了很多社会责任的绅士,在他了解的世界上,大部分人甚至连自己的人生责任都承担不起,像这样艰难的挑战——主动肩负起生命责任的重担——绝大部分人是想都不会去想的。
他的目光不自觉滑向海伦娜的肩膀。海伦娜的个子跟伊莎贝拉差不多高,但身形却要小一号,为什么这样一副不算强壮的年轻姑娘的肩膀要选择这样沉重的责任?需要多大的毅力,她才能够坚持学成这样枯燥艰深的本领?
因为困惑无法解释,菲茨威廉突然盯着海伦娜的背,似乎那里会突然长出一双羽毛洁白、飘逸修长的翅膀。
其实一转身面对手术,海伦娜就已经全神贯注,专心投入,她一直在想的是一个很简单也很艰难的选择题:到底做横切还是竖切?
如果有子|宫先兆破裂,就要做竖切,尽快取出胎儿,但这样对子|宫的伤害相对较大,在这个各种条件都严重欠缺的时代,竖切可能会有更大的危险,还会对病人的恢复、今后的生活,还有生产下一胎都造成不少影响。
情况不严重的话,也可以做横切,但问题是没有足够的医疗条件,也没有做过b超,无法深入了解更多的症像,万一有危险,在这简陋的条件下更加难以处理。
所以她说的第一句话,就让菲茨威廉从已经开始有些荒诞的走神中惊醒过来:
“格林先生、蒂尔尼先生,我无法冒着危险做横切了,要进行竖切,因为病人面临着子宫破裂的危险,现在尽快进行手术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在手术台上只称呼“病人”,可以避免感情波动影响理智和冷静。
格林先生和蒂尔尼先生都忙着跟海伦娜询问和讨论,菲茨威廉深吸一口气,只听见海伦娜最后低声说了一句“开始”,额头上的汗已经从小颗变成大颗。
一定是因为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的哈里把壁炉烧得太热了。
“钳子。”
“……不用,这一层不用做锐切口,能轻轻剥离的就想办法直接剥离,这样有利于伤口恢复……”
“夹子。”
“海伦娜,注意血管。”
“知道,格林先生,你帮我压着这里,别让它缩回去。”
……
“胎位不正。双胞胎加上胎位不正,怪不得会难产。”
……
菲茨威廉自己都出汗了,轻微的器械碰撞声和低声对话中,室内其他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他用手帕轻轻蘸去海伦娜额头的汗水,那一刻突然感到连自己都沾到了天使之光,变得神圣起来。
他情不自禁用另一只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时间好像也被这紧张压抑的气氛凝固了,等待的过程感觉无比漫长,但菲茨威廉估计也就十几分钟的时间,“哇”的一声,第一声婴儿啼哭突然响起!
菲茨威廉的手紧张的微微顿住。外面传来窸窣声,哈里大喊:“伊莎贝拉!伊莎贝拉!”
“孩子!我的孩子好吗?”只有低声□,几乎没有呼痛的伊莎贝拉也突然嘶声问道。
“家人不准扰乱手术秩序,这样会影响到病人和医生!做不到就请出去等!”海伦娜的声音很严厉,就像学校里威严的女老师,大家一下就安静下来。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菲茨威廉忍不住微微笑了,温柔的目光中却不由浮起某种酸涩。
胸膛中有什么东西满满的好像在膨胀发酵,明明欣喜若狂,却又无限酸楚。
这一刻他已经知道,过去再努力束缚自己的心都是徒劳,这颗心已经长了脚,义无反顾头也不回的奔海伦娜而去,弃主人于沦陷而不顾。
如果范小予的父亲在这里,一定会对他的感受会心微笑。
保姆和助产士要接过孩子,海伦娜说:“稍等,我处理一下脐带。你们注意观察一下孩子的呼吸道里有没有羊水……你们会处理吗?”
“放心吧,我接生过的孩子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啦,我能照顾孩子。”年龄最大的一位保姆慈祥的说。
没有清理新生儿呼吸道的导管,海伦娜有一瞬间很担心,但自古以来人们都是这样活下来的,民间应该都有很多经验,何况第一个孩子确实状态很好,简直是太好了,她没有多停留,又小心的取出第二个孩子——确实是双胞胎,当取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发现了。
第二个孩子的体型比第一个孩子要小了整整一圈,范小予一向对儿科很有畏惧感,她更担心了。
菲茨威廉只看到海伦娜的整个头发里都在往外冒汗。他小心的替她擦去汗水,认真的、心无旁骛的看她。这目光令一向很能集中注意力的海伦娜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海伦娜手中捧着一个红通通、皱巴巴、粘糊糊带着血丝还蠕蠕而动的小东西,这是她第一次亲生接生的孩子,她正准备把它递给一边的助产士,然而在和菲茨威廉那百感交集的目光对上的瞬间,她忍不住安慰的微笑了一下。
就好像并肩战斗的战友之间那种欣慰、喜悦、彼此鼓励、“不论结局如何我们一起努力”的感觉,这短短一瞬的目光相对,比起合奏《天空之城》时,两个灵魂感觉要更加接近得多。
然而把孩子递给别人之后,转过身的范小予的灵魂却沮丧了:
我去!老娘又捧着血糊糊的东西对仰慕者惊悚的笑了!今后他会尊敬海伦娜如恩人,却会小心的和海伦娜保持距离,就像第三任一样。多半如此。
……
海伦娜默默的清理创口,小声对两位医生和助手说着什么,第二个孩子抱出去之后,外面却又喧哗起来,斯宾塞夫人激动的抽泣声、老霍华德先生焦急的嘀咕声“伊莎贝拉!伊莎贝拉怎么样?”,众人对保姆和乳母的各种询问、吩咐声,让气氛再次有些混乱。
海伦娜提高声音柔声问:“伊莎贝拉,你感觉怎么样?孩子都很好,我们马上要为你缝合伤口,很快就会好了,再坚持一会儿,好吗?”
“我没事,之前发作的时候都比这更痛,我想看看孩子,给我看看孩子,求你们了。”伊莎贝拉呓语般央求道。
她已经痛得麻木了,正处于晕厥边缘,但生孩子时的女人们被人类最伟大的本能驱使着,身体分泌出大量激素支撑她们的精神,让她们往往能爆发出不可思议的潜力。
“把两个孩子抱给她看看,转移她的注意力。你们要随时注意她的情况,一定要让她保持神智清醒。”海伦娜干脆的发布着各种命令,“昆恩,清理器械和纱布的数量,把线递给我……”
不用对付婴儿,不用应对婴儿带来的感性的部分,海伦娜又完全镇定下来,很快开始缝合。
“我开始第一层缝合了。”
……
“第二层缝合。”
……
“开始缝合腹膜。……”
……
“他们怎么不哭了?”伊莎贝拉有些惊慌的问。
“夫人,他们只是睡着了,就算是婴儿,也不用一直哭啊。”那个声音很慈祥的老保姆温柔的说。
“现在要不要吃奶?没想到会是双胞胎,乳母是不是不够?两个保姆也不够,对了,哈里,父亲,我们需要更多可靠的保姆……”
“别动!”海伦娜抬头道,“你们看好她,不要让她太激动,不要让她做任何动作。”
这就是做了母亲的女人,自己还生死未卜,却忙着担心孩子。
“伊莎贝拉,亲爱的孩子,千万不要动,你还在做手术……”斯宾塞夫人颤巍巍的带着哭腔说,“哦我简直无法想象,上帝保佑……”
“斯宾塞夫人!”一阵低沉的惊呼,紧接着一阵忙乱的声音,斯宾塞夫人应该是被抬出去了,也不知道用了多少人才完成这个任务。
海伦娜背后的衣服渐渐湿得贴在背上,但她平静专注的表情却几乎没有变过,目光也显得越来越自信,菲茨威廉能清楚的感受到她状态的每一个微妙变化。
事实上,他简直觉得自己也在经历一场手术。这短短的一个小时里,他内心所受到的震撼和颠覆,让他对海伦娜的理解就像突破了好几个世纪。
“……两个都是男孩子,怪不得这么顽皮,”伊莎贝拉充满母爱的喃喃声伴随着手术的后半程,“……个子大的是哥哥?弟弟乖,妈妈会多疼你一些……”
缝合结束了,因为酒精浓度仍然达不到标准,海伦娜干脆在伤口处敷上浸透了青霉素药液的纱布,然后用纱布将病人的整个腹部和骨盆连伤口包扎起来。
“手术完成了。”蒂尔尼先生有些激动,海伦娜今晚才知道,因为牧师往往就是穷人的“行脚医生”,所以蒂尔尼先生在产科方面的经验比格林先生要多得多,“有这样严谨细致的操作,又有了抗感染的药物,会减少多少产妇和家庭的痛苦!”
格林先生也满意的说:“这台手术非常成功!我想不出还有什么遗憾,是的,它很完美。海伦娜,你真是天才!”
海伦娜做完最后一个动作,看着保姆替伊莎贝拉盖好被子,却依然保持着俯身撑在床沿的姿势。
菲茨威廉拽住她的胳膊,有力的一把拉起她,反倒把她吓一跳。
“你怎么样?”是关心略显紧张的目光。
“没什么,我只是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用同一个姿势弯腰站得太久,所以腿脚有点麻木而已。”海伦娜反应过来,如释重负的笑了,“手术成功了。伊莎贝拉会康复的。”
虽然一切因陋就简,但经验丰富的格林先生和蒂尔尼先生的肯定就像导师的肯定一样有价值。而且她还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海伦娜的体力远远比不上范小予。因为外科医生是个体力活,身体素质很重要,所以范小予和同学们每天早晨或傍晚都坚持跑步,体力其实保持得相当不错,而海伦娜就不行了,紧张情况下站一个小时就已经腰酸腿麻,看来今后还得加强体育锻炼,不然就这副小身板,到瘟疫爆发的时候说不定第一个就挺不过去。
“……我还有很多东西想跟你讨论,海伦娜,你的办法把手术过程中的出血量减到了最少……”格林先生忙忙的说,现场就要开展学术讨论。
“我们先收拾工具吧……”
“伊莎贝拉!”听说手术成功,老霍华德先生第一个冲进来。
“别着急!现场还没有收拾呢!”
然而哈里也已经冲进来了,第一个扑到伊莎贝拉身边。
场面顿时又混乱了,海伦娜连忙阻止勤快的女仆帮忙,自己和三个医学生迅速的分类收拾工具并交代他们怎样重新清洁,可是现场根本没有可以供自己清洗的场所,她无奈的放弃了彻底清洁现场和所有医生助手的习惯,只在仆人端来的热水里洗了洗手,脱掉罩在外面的绿色手术袍。
斯宾塞老先生真挚的感谢了海伦娜和两位医生,然后匆匆出去向客人们通报好消息。一些平时来往密切的亲友听说了消息,陆陆续续有人赶来,海因茨和男爵先生之前已经临时替主人前去招呼客人了。
海伦娜没心思注意别人的反应,径直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直接找到林奇庄园的管家夫妇,对他们说:“我把手术后病人的护理方法和注意事项写下来,请你们安排好对她的护理。最初的这一阵过去,等她完全放松下来之后,疼痛会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必须有人随时守在她身边,想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帮助她度过这段难熬的恢复期……不过,我发现两个孩子就是她最好的麻醉药,可以让她试着给孩子喂奶,这也有助于她的恢复,但注意她不能动,不能牵动伤口……”
找来纸笔,海伦娜细心的写好两份不同的注意事项,一个交给女管家,是由女仆负责的,还有另一个交给男管家,又看看不知什么时候也走到附近看着她写纸条的菲茨威廉:“哈里现在好像有点六神无主,这里的一片混乱可能还需要你来管理。要记得督促管家严格按照我写的去做。”
菲茨威廉点点头,但只是看着她。海伦娜低头看看自己,一身大汗,裙子沾染了不少血迹,只好无奈的站起来:“我得去收拾一下自己,能给我一个房间吗?”
“就在上次您住的房间好吗?我立刻派女仆替去把浴缸里装满热水。”女管家很体贴的说。
“非常感谢。这边就交给你们了,好好照顾伊莎贝拉。”
房间里人声喧哗,海伦娜影子般轻盈的穿过房间,静静离开。
为了避免遇到更多的人,海伦娜反向穿过走廊,打算从厨房旁只有仆人们常用的后楼梯上楼,却在这里听到一阵呜呜的哭声——霍华德家在伦敦的老管家,伊莎贝拉的好朋友老亨特正站在楼梯底下,腰板依然挺得笔直,脸上却哭得稀里哗啦。
“亲爱的老亨特先生!”海伦娜诧异的问,“你为什么躲在这里哭?快去看看伊莎贝拉吧!”
一听这话,可怜的老管家快崩溃了:“哦!奥古斯汀小姐!小姐是不是……她是不是……”
海伦娜意识到老先生的消息可能有点不灵通,于是笑道:“伊莎贝拉的手术很成功,她肯定会康复的,而且她的两个孩子也很健康。”
“她能康复?”老管家立刻不哭了,“她不是……已经剖腹产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她是剖腹产了,但她不会有事,手术很成功,不用我解释,你去看看就明白了。”
老管家震惊的掏出手帕抹抹脸,一半不敢相信,一半充满期待的大步走了。
看着老管家突然轻快起来的背影,海伦娜自言自语嘀咕着:“没错,手术很成功。”一直绷得紧紧的身体突然完全放松下来,还怦怦乱跳的心也突然变得平静了,清晨的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已经是新的一天,海伦娜像老管家一样躲在楼梯底下,放松的狠狠呼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像刚刚得到老师表扬却不好意思当众表现得意只好躲起来偷笑的孩子一样握了握拳头。
我真的做到了。妈妈、外公,我做到了。
“阿嚏!阿嚏!阿嚏——”正在热血励志的时候,海伦娜这不争气的小身板连打几个喷嚏,她才感觉到汗湿的头发和后背都凉凉黏黏的难受,连忙一路小跑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