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亨特不停的在二楼走廊上经过,虽然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但他彬彬有礼,低沉而欢快的嗓音却不时飘进没有关门的画室:
"……书房还没有整理好?少爷已经回来了……"
"……少爷吩咐晚餐前不用替他的房间烧好壁炉……"
第一次海伦娜还沉浸在谈话的内容中没有听见,男爵先生却自然的停止了交谈,露出他那典型的漫不经心的笑容.
所以当老亨特在走廊上第二次提到他家少爷时,海伦娜立刻就注意到了,并且马上站起来打算去找菲茨威廉.
还好男爵先生嘴角那个充满调侃意味的笑容提醒了她,她连忙微微屈膝,礼貌的告辞:"既然明天你还要到这里来参加大家为你举办的告别晚宴,那就明天见了.感谢你告诉我的一切."
男爵先生站起来微微鞠躬还礼,大言不惭的笑道:"现在我敢确定了,美丽的奥古斯汀小姐心中完全没有我的存在,那么除了大海,还有哪里是我能够向往的呢?再会吧."
海伦娜笑眯眯的答道:"不,男爵先生是我仅有的几位好朋友之一,我将永远挂念你的安全和幸福,不过,男爵先生胸怀广阔,装着无边的海洋,也许今后很难还记得我这个渺小的朋友,但我将永远祝福你."
"哈哈哈哈……谁能忘记跟可爱的海伦娜谈话的无穷乐趣?就算我心中有一片海洋,您的倩影也将永远停驻于我的航船之上."
不等海伦娜答话,他已经端庄得体的伸出一只手:"请吧,我想你一定有很多事情要跟你那位高贵的未婚夫谈,我也打算去向令兄请教一些问题."
这时的起居室静谧空旷,只有菲茨威廉独自坐在书桌前,随意的翻看一本账册之类的东西,一圈烛光在银烛台上摇曳成层层叠叠的光晕,映着他平静的面容,听见海伦娜的脚步声,他微笑着丢下手中的东西站起来,不等海伦娜开口就安慰道:
"不用担心,那些假意争论不过是为了毫无新意的权力游戏寻找新借口而已,这是绅士们的事情,甚至不值得你浪费任何一点心情去了解."
海伦娜一点也不吃惊,既然她跟男爵先生谈了这么久,菲茨威廉一定知道她是去打探消息了.
"不,亲爱的,我只是想问,有什么是我能够做的?除了顺从你的安排回到兰顿之外.其实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因为我知道,只要生活在你的身边,那些声音就无法对我造成任何伤害.所以如果还有下一次,请不要再为了向我隐瞒真相而如此兴师动众了,你只需要直接告诉我,并要求我配合就行了."
海伦娜明亮的双眼和愉快的笑容令菲茨威廉有点意外,得到鼓励的绅士相当大言不惭的笑道:"亲爱的小姐,我很高兴你终于明白了,只要生活在我身边,就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你忧虑,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尽快嫁给我."
"是吗?高傲的绅士,既然你如此自信,为什么还会担心我会不顾婚约的束缚,一走了之呢?"
菲茨威廉无奈的笑了:"恐怕这个俏皮话只能用来嘲笑你自己,海伦娜,我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但对你?……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吗?我曾游历欧洲大6,也曾远航至印度和新大6,却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桀骜不驯的可怕小姐."
"啊哈!桀骜不驯的可怕小姐?"
海伦娜挣脱他的双臂,走到钢琴前,打开琴盖,琴键在她指下流淌出美丽的音色,"我只好把这当做一种赞美了,可惜这位可怕的小姐还盘算着,就算要在主教大人面前亲自唱颂歌以示虔诚,她也会乖乖照办,而且保证要多淑女有多淑女,要多虔诚有多虔诚,绝对不会让她的未婚夫担惊受怕,甚至因这位可怕小姐离经叛道的行为而蒙羞呢."
"好主意."菲茨威廉的双眼盛满了快乐的笑意,"乡村的教堂太小,无法像那些著名的宏伟的大教堂那样拥有管风琴,但那里至少放得下一架钢琴,你可以边弹边唱,约翰`牛顿先生最欣赏的就是淑女们虔诚的弹唱他创作的颂歌."
"我恐怕你的要求太得寸进尺了,先生,最好不要让更多人得知你未婚妻的真实钢琴水平."海伦娜一本正经的说,
"那么我更加义不容辞,需要帮助她提高一下钢琴技艺了."菲茨威廉坐到琴凳上,伸手把海伦娜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在她额上印下一个不容抗拒的轻吻.
等等,这个名字很耳熟……海伦娜好奇的问:
"对了!男爵先生刚刚也说起过约翰·牛顿先生,他是谁?为什么我要给他唱颂歌?"
起居室里断断续续的琴声吸引了更多的人,当伊莎贝拉发现他们居然在弹奏《奇异恩典》时,虽然笑了一阵,但后来却把两个怎么哄都无法入睡的孩子也抱过来了,"……听听你们的海伦娜舅母那为了爱情而无比虔诚的琴声."她这样说.
伊莎贝拉刚刚也从她的丈夫哈里那里得知,教会将派出一个德高望重,善音远播,无论哪一派都无法质疑的老牧师前往汉普郡,考察海伦娜的言行操守,向她布道,并主持她的洗礼,这就是约翰·牛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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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的年轻女孩不会认识一个18世纪的英国牧师,但是那首amazinggrace(《奇异恩典》)却流传后世,从未断绝,一直被很多著名的西方歌手演唱,直到21世纪,包括范小予最喜欢的凯尔特女人乐队(ce1ticwoman)还天籁般的演绎了这首歌.
一直到晚餐时间,海伦娜都一直忍不住跟伊莎贝拉八卦这位传奇人物:
约翰·牛顿自幼丧母,跟着水手父亲走上了水手之路,成年后又参加了皇家海军,然后像大部分类似出身,浪迹海外,靠冒险求生的年轻小伙子一样,他长成了一个典型的恶棍,吃喝嫖赌,奸张荡,臭名远扬,并且干起了罪恶的生意——从非洲贩卖黑奴,所以男爵先生才会说"连约翰·牛顿都皈依了".
约翰·牛顿堕落的生命和罪恶的勾当是在某一天突然改变的.据说他在大海中突遇致命的风暴,在生死之际,他想起幼年时身为虔诚教徒的母亲的教诲,认为是上帝在惩罚自己,然后他在电闪雷鸣和惊涛骇浪中听到了上帝的福音……他活了下来,变成了一位最忠诚的信徒,写下那首感人至深的amazinggrace,并加入教会,致力于传播上帝的福音,他后来还写了很多其他的圣歌和一本名为《弥赛亚》的讲道集,一直致力于整顿十八世纪整个社会的颓废风气和"日益沦丧的道德",现在是教会中十分受人尊敬的人物.
"他是位无比虔诚的信徒,一位最慈爱善良的老人,只要看到像你这样可爱的姑娘虔诚的唱起那首他的忏悔之作amazinggrace,他就会感动得流下眼泪,然后视你为上帝最钟爱的羔羊."伊莎贝拉最后相当肯定的总结道.
我很怀疑,这位"道德老先生"对出身名门的年轻小姐去做医生这种事情恐怕没那么容易打发,虽然某位刻薄的大主教试图搞臭海伦娜名声还想把她逐出英格兰的愿望最后只落得这么一个对她轻飘飘的考察作为结局,但一想到要再次面对教会人士的审查……希望约翰牛顿先生没有长一个阴沉的鹰钩鼻……
第二天下午,林奇庄园来了不少客人,因为男爵先生只接受在这里为他举办的践行晚宴,所以一些他在伦敦的朋友也赶来了,人多得可以举办一场热闹的舞会,而管家和仆人们则进进出出忙个不停.海伦娜注意到客人中居然有多达五位的未婚小姐,有的她在舞会上见过,或者攀谈过,有的她则完全不认识.
男爵先生完全被充满离愁别恨的年轻小姐们包围了,海伦娜跟查理忙着挤眉弄眼的嘲笑他,后来连克拉贝尔和范妮姐妹也加入了.她们那位据说有可能赢得范妮亲睐的表哥暂时离开伦敦回家乡去了,而范妮看上去已经恢复了过去的状态,她抬起高傲的下巴四下打量了一下之后说:
"今天没有举行告别舞会真是遗憾,以男爵先生的身份来说,这样的离别太过朴素了,连乡下也会为最小的借口举办他们乱哄哄的舞会,尽管那里面充斥着乡巴佬和只会傻笑的蠢姑娘."
说起舞会查理就来劲了:
"是啊!男爵先生不能参加我将在莱姆林举办的舞会真是太可惜了,我应该举办一次像亲爱的范妮表妹所说的那种乡村舞会不是吗?这次一起到汉普郡的朋友总算多了一些,但还远远不够热闹,我打算把周围的邻居和乡绅们都请来,幸好莱姆林有一个最棒的舞会大厅!"
说起这个,查理又转向海伦娜:"上次我们邀请的那位年轻画家这次也终于可以成行,他听说你已经堕,还说除了大画像和堕画像之外,应该再送你一副小画像,你可以把它装在怀表里."
人们又开始谈起城里的画家和他们的技巧,谁能用画笔展示出女士和小姐们最美的一面,在这些低声喧哗谈笑声中,克拉贝尔看似不经意的问道:
"奥古斯汀先生,亲爱的海伦娜要幸福的结婚了,你一定非常欣慰吧?请问在她的婚礼之后,你是打算继续游历,还是回国呢?"
一直没有发言的海因茨似乎愣了一下,迅速看了克拉贝尔一样,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并纠结了一秒钟.
这个对视绝对有问题,海伦娜笑眯眯的打量着他们两个.
"这要看季节而定."海因茨已经收回目光,彬彬有礼的说,"海伦娜的婚期未定,而寒冷的冬天即将来临,届时可能不便于长途旅行,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最迟明年春天我应该会离开."
"哦……看着朋友们一个个离开,多么令人伤感啊."伊莎贝拉的目光看着男爵先生,似乎很自然的感叹着,但跟她坐得很近的海伦娜能感觉到她的紧张.
范妮似乎打算接上妹妹的话,但海伦娜连忙向她请教伦敦最新流行些什么服饰——海伦娜知道这个哥哥,只要有第三个人参与了谈话,他就会把谈话的责任交给别人.
结果直到晚餐时,海伦娜都在努力替海因茨和克拉贝尔制造谈话机会,而且成效显著,因为大家的注意力主要都集中在喝了点酒,开始妙语连珠的男爵先生身上,没人留意角落这两位的低声交谈.
"……哦,辽阔的大海和风.[,!]情迥异的热带大6,无数的财富和传奇,就在大海的尽头!可爱的小姐们,无法形容我对你们关心的感激之情,但如果我无法再回到祖国,你们是会无情的将我遗忘,还是忧伤的歌唱我的传奇?"——这是回应那群依依不舍的小姐们.
——她们会另外找个有钱的丈夫嫁了.海伦娜却说不定会替你唱首《海贼王》主题曲……世界尽头的宝藏和传奇什么的,莫非你是那注定要海贼王的男人?
海伦娜内心吐槽,淡定的喝了一口葡萄酒,竖起耳朵听坐在身边的海因茨跟克拉贝尔低声交谈:
"……一片宁静美丽的土地,绿色的森林和蓝色的湖泊,入夜后,顽皮的孩子们喜欢在古老的城堡里寻找鬼魂……确实很适合玩捉迷藏,但海伦娜小时候曾经被吓哭过……"
克拉贝尔忍不住低笑出声,目光璀璨.
老斯宾塞夫人在桌子另一头很大声的正色道:"……男爵先生,玩笑话是一回事,家族责任却是另一回事,您现在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责任十分重大,等你安全回到英格兰,你会需要一个可爱的,出身好人家的妻子,别担心,我会替你记着这事的——一个配得上男爵先生的姑娘,我在伦敦就认识不少……"
男爵先生仗着酒意,用嘲讽的语气毫不留情的拒绝了老妇人的好意:"哦!好心的斯宾塞夫人,别替我担心,或许我会娶一个印度酋长的女儿,她的嫁妆将会是一整船黄金,或者一位中国的女爵士,她的嫁妆是一支装满了丝绸和瓷器的船队……"
——想得美,如果你没有死在海上的话.中国才没有什么女爵士,也没人在乎你是不是风流倜傥的英格兰贵族,他们只会当你是来自西方的蛮夷,见个小官儿都得下跪磕头.
虽然知道他不会往遥远的中国去,但脑补一下这家伙在清朝官吏面前磕头的景象也蛮有趣的,海伦娜偷偷一笑,不动声色的靠海因茨的方向更近一点儿,因为她好像听到了菲茨威廉的名字.
"……对命运坎坷的男爵先生来说,一个幸福的婚姻将更加有益,如果能够得到甜蜜的爱情,他还会出海远航吗?看看我们的好朋友菲茨威廉吧,自从跟他深爱的姑娘——令妹堕之后,每个人都在说,从未见过年轻的霍华德先生露出这么多笑容,而且他对所有人的态度都变得和蔼亲切,连那些曾经冒犯过他的人都觉得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可怕了."
——其实真相是这样的:自从他抛弃自尊从了我,智商和节操值都被我无耻的拉低了一个段数,哪还有资格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鄙视别人.再跟我混一段时间,这位绅士说不定就形象全毁了.
海伦娜笑眯眯的看了餐桌对面的菲茨威廉一眼,看得他莫名其妙,连连以眼神询问.
身边的海因茨微笑着同意了克拉贝尔的言论,但他随即强调,能得到菲茨威廉的亲睐更是海伦娜的幸运,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要没有菲茨威廉搭救,海伦娜前途堪忧.
——克拉贝尔明明只是想借此话题听听你对爱情和婚姻发表看法,不随时顺手贬低一下自家妹妹很难做到吗?死心眼的海因茨,看来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海伦娜撑着头,在各种眼神与大声喧哗,窃窃私语中熬到了最后一道菜的上桌,可这时已经12点半了.
菲茨威廉看看眼神涣散的海伦娜,在这道菜吃完之后就提议,为了明天大家的出行计划保持体力考虑,今天的晚宴应该就此结束.这样男爵先生也可以好好休息,明天精神饱满的开始远航.
客人们当然纷纷表示同意,菲茨威廉,海因茨和主人家哈里·斯宾塞一道,亲自将所有客人送到大门,目送他们一一登上马车离开.
男爵先生留在最后,再次向庄园的主人和他的朋友们告别.海伦娜正和克拉贝尔在大厅里低声交谈,请求她过段时间就到汉普郡玩,陪伴她和伊莎贝拉,男爵先生却大步走过来,顶着菲茨威廉的黑脸,厚颜的上前拥抱了她一下,带着酒意用他一贯夸张的方式说:
"亲爱的奥古斯汀小姐,我多么希望能够再次听到你用小提琴演奏动听的音乐,而你制造的青霉素将是我航行中最贴心的保障,我会按你的意愿,将霍华德先生和格林的书尽可能的传播给需要它的人,虽然他们一直嘀咕着还没有来得及校订……总之,我将永远是你最忠诚的朋友和仰慕者,请允许我与你保持通信,让我可以随时祝福你幸福健康."
"那是我的荣幸.如果你在找到一位印度酋长的女儿或者中国女公爵之后还能记得我的话."海伦娜笑道.
"哦!上帝作证,你原本应该是我的男爵夫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男爵先生很开心的看到菲茨威廉的脸变得更黑了,才得意的吻了一下海伦娜的手背,转身离开.
海伦娜目光却落到了门外,当克拉贝尔在姐姐范妮的呼唤声中依依不舍的走向马车时,海因茨亲自扶着克拉贝尔的手,送她上了马车.
海伦娜来到海因茨身边,跟他一起目送最后两辆马车沿着下山的路远去,正想说点什么旁敲侧击一下,菲茨威廉那明显不太高兴的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
"男爵先生现在成为了伦敦所有小姐太太们心里的传奇人物,是吗?"
——不,男爵先生只是和这个时代的很多英国人一样,踏上了"全球化"的道路.像克拉贝尔这样的年轻姑娘当然不明白,事情的本质却瞒不了范小予.男爵先生之前两年流亡中,在海外开创了不小的生意,多半是印度的纺织业,烟草种植业什么的,听说西印度群岛的种植业也利润不菲,看他上次在印度动乱时写信的频繁程度,也跟海外的利益集团有不少联系,这样的生意,不经常亲自去照看怎么玩得转?远航还不是必然的吗.
但海伦娜只是笑着斜睨了这只吃起醋来像头笨熊一样可爱的未婚夫一眼,就拎起裙脚快步向楼梯走去:"别管男爵先生啦,明天我们自己还有一趟旅行呢,像我现在这个状态,可没办法打起精神应付教会的审查."
菲茨威廉的目光立刻亮了,连忙大步跟了上去:"你看上去确实有些疲倦,让我送你回房间吧……"
马车辚辚声已经去得远了,海因茨独自站在夜色中,身姿笔挺,低头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