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名状?”谢翼也看到那白帛上的字,顿时一惊。他严肃地看向谢羽,“大哥,这是谁写来的?”
他近乎质问的语气令谢羽有些不快,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是黑衣卫的首领。两日前,他们主动联系我,说是要反出荣王府,转而支持我们。我担心他们有诈,便要求献上傅德昭的人头作为投名状,却没想到他们下手这么快。”
“黑衣卫主动联系了你?”谢翼一惊,“此事可是已经告与太子知晓?”
谢羽挑眉:“不能确认对方的诚意之前,何必要拿这些小事去麻烦太子?我自己处理了便是。等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再禀告东宫不迟。”
“不妥。”谢翼紧紧皱起眉来,“太子是什么性格,大哥你岂能不知?他那种渴望掌控一切、事必躬亲的人,最恨的便是下面人越俎代庖,自作主张。黑衣卫投诚,此事非同小可。这些人与我们先前多有摩擦,之前还在寿宴上与蒋家和那探花郎结下了性命仇怨,就算太子想要将他们吸纳进来,也要先调和掉双方之间的矛盾。你若是先下手将他们收了,转后再告诉太子,又要让他在蒋家面前如何自处?”
“够了!”谢羽本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又兼长年身处高位,早就习惯了周围人对自己言听计从,即使是亲兄弟也不例外。听见谢翼对自己啰里啰嗦地说了这么一大串,他当即便不耐烦起来,“我执掌谢家至今,支持东宫多年,难道还不懂得这些事么?对于东宫的事情你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怎么现在倒是说得头头是道了?”说着将人头塞进锦盒中,拿起来便朝着外面走去,“刚才你说自己不认为当年是演戏,那么好,在这件事上我要如何做,你也不要再指手画脚了!”
“你!大哥留步!我还没说……”谢翼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瞪着谢羽背影的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他话刚说了一半,后者却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阴沉地盯着他道:“若是太子提前知道了黑衣卫的事情,那么便一定是你泄露给他的。”
听着他这般说,谢翼心中的火气反倒在一瞬间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意上来的、无法遏制的悲哀感。“大哥。”他苦笑着看向谢羽,“在你眼中我便这么不堪么?”
谢羽哑然。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再度朝着外面走去。
看着兄长的背影,这一次,谢翼没有再挽留谢羽,只是沉默地目送他离去。
却说谢羽出了御史大夫府,坐上马车,朝着自己的府邸而去。那个可怖的人头盒子便被他放在膝上,男人用手指抚摩着上面的雕花纹路,神情若有所思。
虽然说出来会觉得很可悲,但是谢羽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与谢翼这对嫡亲兄弟,在经历了曾经的争执与多年的分别之后,如今虽然血缘天性还在,但从前的那种心灵相通的默契感却消失了。一个在建宁,一个在长阳;一个在中央,一个在地方。事到如今,他们的观念,想法,行事的风格与态度,都已经与对方大相径庭。
所以,刚刚在御史大夫府,他骗了谢翼。
黑衣卫确实是来投诚的,但是他却并不打算将其收编之后,规规矩矩地交给周迟。这样的一支队伍,在刺探、暗杀等种种见不得光的方面都有着出色的能力,即使是在周辽那样的蠢材手中都能绽放出光彩,若是交给了比周辽心机更甚百倍的太子,定会脱胎换骨,焕发出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的威力。而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谢家,说不好也会成为这只队伍的猎物。
不能为我所用,那便为我所杀。秉承着这样一条原则的人,从来就不止周迟一个。即使是后来被发现了,想要推卸责任的理由也很简单——这些从事肮脏活计的棋子,最重要的便是忠诚,若是连自己的主公都能背弃了,将来谁说便不能和东宫反水了呢?
况且就像谢翼说的那样,黑衣卫与蒋家原本便有仇怨,若是同为东宫麾下,将来难免会起摩擦。所以,这一次就让他们再尽一次力,之后便……
冷酷的光芒自眸底一闪而过,豫国公轻轻呼出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车子不多时便到了谢府。谢羽进了门,从涂超处得知了两个儿子的动向。谢擎深还在东宫,而谢鼎深则在晚饭前便从蒋府回来了,此时应是在西北角的武场练武。谢羽听罢点点头,并没有做什么表示,便径自朝自己所住的主院去了。
他进了门,将装着人头的盒子放在了桌案上。刚要转身,神情却突然变得,手也按在了佩剑的剑柄上,厉声喝道:“谁?出来!”
“久经沙场,敏锐警觉,不愧是豫国公。”糙哑难听、雌雄难辨的声音在房梁上响起。一个瘦小的黑色身影自阴影处跳下,无声无息地落在了谢羽面前几步开外。“不请自来,还望谢公恕罪。”
“又是你?”认出对方便是上次与自己交涉的黑衣卫,谢羽心下稍定,但依旧不敢完全放松警惕。目光紧盯着对方,手依旧按着剑柄,他慢慢绕回到桌案上坐下。“人头我已经看到了,还有何事?”
“何事?”那黑衣卫重复了一遍,“自然是要问豫国公的意愿了。”
“前脚送来人头,后脚便要我拿决定,你们是不是也太看得起自己,看不起我谢羽了?”谢羽沉下脸道。
“岂敢。只是您也知道,夜长梦多,事情拖得久了便容易生变。小人希望,至少在大公子成婚之前,谢公能够将我们正式收至麾下。”
“等等。你说什么?”捕捉到来人话中潜藏的微妙讯息,就算是谢羽也忍不住微微变了脸色,“你是说,投入我的麾下?而非……”
“谢公何必明知故问呢?”那黑衣卫歪了歪头,仿佛所说的是一件极其理所当然的事情,“黑衣卫向来无往不利,可是最近一年,却接连挫败在那蒋凝秋与武云起的手上,折损了不少兄弟,更惹得周辽戾气大发,变本加厉地虐待我们。由此,我们才生出了弃暗投明的心思。但即便如此,血海深仇仍在,想要让我们与蒋家同殿为臣,却也依旧是不可能的。但谢家便不同了,若是黑衣卫投在谢公麾下,定能……”
“住口!”谢羽怒目圆瞪,厉声喝断对方的话语。“你是在挑拨我与东宫的关系不成?”
“这等罪名,小人可担当不起。”那黑衣卫连连摇头,“我们只是想找一个稳妥的下家,如此而已。但倘若依附于东宫,便意味着要与蒋家握手言和;且不说我们的态度,恐怕那位大小姐便第一个不会答应。但黑衣卫若是归于谢家便不同了,谢家与蒋家的地位并列,而黑衣卫隶属于谢家,便是低了一个级别。这样一来,想必勇烈侯府便不会有太大的意见了。”
“你是说我长阳谢家,与那种人丁单薄,几近衰微的家族并列?”谢羽不悦道。
“言语间失礼之处,还请谢公恕罪。”黑衣卫抱了抱拳,“然而在太子眼中,恐怕事实就是如此。又或许,无论是蒋家还是谢家,其实都比不上那无权无势,却是一把绝好的杀人刀的探花郎呢。”
面对这等更加露骨的挑拨之言,豫国公反倒是平静了下来。他沉吟不语,打量着面前的说客,片刻后终于开口:“你,叫什么名字,在黑衣卫中地位如何?”
“小人不才,正是黑衣卫现今的首领,蒙七。”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
从谢羽的房间内出来,蒙七自然而然地将身形隐没在了黑暗之中。尽管她刚刚已和这间府邸的主人面对面进行了交谈,但出于黑衣卫的习惯,她还是决定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翻墙离开。
一面沿着来时的路线快步行走。她一面回想着刚才与谢羽谈话时的情形。对方到最后也并没有承诺什么,只是说投名状收到后,自己会再加考虑。但是蒙七心中却清楚,男人已经动心了。
他动心的由头自然并非自己刚刚所说的那几句激将之言,而是在剥去了所有亲情、友情、忠诚、道义之后,所剩下的赤|裸|裸的利害考量。只有这个,才能左右到长阳谢氏之主的最终决定。
而那个裂缝也不是她挑起的。裂隙原本便存在,她只不过是在上面又插了一根针进去罢了。但是蒙七相信,即便那根针现在只是细如牛毛,但有朝一日,也定然能成为致命的凶器。
面罩之下,被伤痕切割得支离破碎的丑陋面容上,浮现出一个怨毒的微笑。女子借着楼阁阴影的掩护来到了整个府邸的西北角,只要爬上那棵大树,顺着枝条便可以跳出院墙,离开这里——
她正要迈步,却突然听见了“嘭”的一声弓弦弹动的声响。心中警兆骤起,她抽身急退,却依旧听见那箭矢破空的锐鸣后发先至,随后便眼睁睁地看着那羽箭贴着自己的鼻梁划过,将面巾牢牢钉入树干之中。
再少退后一寸,她便死了。从前不是没有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但不知为何,这一次却是如此的震慑人心,竟让她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蒙七惊魂未定地转过头去。射箭者从暗处现出身形,令她无比惊讶的是,那竟然只是个八岁大的少年。
“不请自来,和阿父谈过后,也不好好从正门离开。便这么想做个偷鸡摸狗之徒么?”半眯起黑亮的眼,谢家十郎嘴角扯开一抹恶劣的笑,“丑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