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阳独自一人贴着山脊的走向缓步行进,他只带了一个装有食物和寝具的帆布背包,除了望远镜和指南针,身上唯一的武器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军用匕首。孙阳已经做好在雪原里露宿的准备,今天的天气不错,阳光下融化的雪水四处流淌,把树林变成一片片潮湿的沼泽,脚踩上去会发出咕唧咕唧的怪声,不但增加了行军难度,留下的一串足迹也很容易招来危险。
他已经顾不得这些危险了,为了揭开弟弟死亡的真正谜底,也为了自己的未来,他必须前往事发现场一探究竟。
除了朱灵,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露军的空袭和当晚孙光奉命攻击的那座海边棚屋有某种直接联系。孙光的小队发动偷袭,结果他们都死了。难道那里是露西亚人的观测站?可什么样的观测站需要用地对地导弹和战斗轰炸机来守护?孙阳推测,那里一定有某种露西亚人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的秘密。
他唯一想不通的是,政治部主任朱灵是怎么掺和进这件事里来的。朱灵是提拔他的恩主,两个人的前途和命运已经被捆绑在一起。他对朱灵解释的侄儿要灭海滨棚屋那伙匪帮的说法报以怀疑态度,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对朱灵的猜疑像一根连接无数枝叶的藤蔓,将孙阳的思维引向各种可怕的结论。
孙阳开始感到害怕,越害怕却越想知道真相,他骨子里并不是个怯于行动的胆小鬼。于是,他决定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但为了将真相所带来的危害降到最低,他选择了独自一人行动。
作为前侦察营营长,孙阳拥有一米九五的身高,他精通徒手格斗和冷兵器搏杀,尤擅野外生存与潜伏,只要不是陷入重重包围,即使手无寸铁,他也有充分的信心自保。因为强大的自信,他仅带着一把匕首就踏上了探寻真相的道路。
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全副武装靠近现场所在的区域绝对不是个好主意。他不是去战斗,只是想到现场亲自看看,所以没有穿军装,仅随意套了一件灰白色的御寒冲锋衣,这种颜色在雪天的户外是最具隐蔽效果的。除了过于引人瞩目的个头,他全身上下完全像个逃难的普通平民。
爆炸现场已经被雪层盖住,那些残渣碎片现在都埋在泥土和雪的混合物中,孙光的血肉应该也在泥土下面,那是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尽管所剩不多,但也让身为哥哥的孙阳牵挂。孙阳抓起一把雪土,寒彻骨髓的冰冷让他打了个冷颤。
他想起了小时候和孙光在东北老家打雪仗的情景,孙光经常把一团雪偷偷塞进他的后颈,那时候他们都还小,却拥有比现在更多的快乐。
山脊上斑驳的融雪不像诗人口中形容的洁白圣衣,它们现在更像一条千疮百孔的兜裆布。
雪化了,周围的环境温度因此变得更冷,如果今晚要宿营的话,他需要找个比较封闭的地点。
北面山顶上有道刺眼的光芒闪烁了一下,孙阳眯起了眼睛。那是落日的余晖照在军用望远镜上反射的光芒,也就是说,山上有人正拿着望远镜在观察他。是土匪,还是军队的人?他估算了一下距离,大概不到一千米,理论上正是狙击步枪的最佳射程。
为了躲避随时可能射来的子弹,孙阳丢下手里的脏土,一下子窜进树林,找了一块岩石隐蔽。他知道自己的动作会让对方警觉,但他更不愿冒着吃子弹的风险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没准对方真的要干掉他。很多时候,死亡来得比预想的还要快。他只是个经验丰富的特种兵,不是刀枪不入福星高照的007。
潜伏在暗处的观察者通常是不怀好意的敌人,躲在岩石后面只能暂时安全,现在他只有两个选择。走出来,等待对方给予判决,或者想办法,消灭对方。他选后者。
孙阳继续用小铲子在岩石后面刨了个坑,伏进去减慢体温流失的速度,他要等待天黑。经过严格训练的特种兵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里最多只能埋伏两个小时,但有一些诀窍可以延长这个致命期限,比如在雪地里挖个坑把身子蹲埋进去。
如果对方按捺不住下山,从他隐藏的位置一眼就能看见。如果对方从另一条路撤走,他也需要上山确认。从跳到岩石后面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只剩下这两个选择。这是个比耐心的时刻,没有足够耐心的人,只能以死亡作为结局。
两个半小时后,天完全黑透。孙阳丢下背包,抽出匕首,刀背反转贴着手腕,像只壁虎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去。他迅速绕到山脚下,每次伸脚踏入雪中都竭力放慢动作以降低行进发出的声音,一尺又一寸,缓慢向山上摸去。
快要到顶的时候,他闻到空气中飘来的一种味道,这味道熟悉而又陌生,半秒钟后,他突然醒悟过来,这是酒精的气息。山上的人在喝酒御寒!
他握紧匕首,把潜行的速度放得更慢。山顶上的一块页岩上卧伏着两个身影,这两个身影都裹了一件白色的大氅,但山上的雪已经开始融化,因此白色的大氅与周围灰暗的石质地面颜色并不一样,这种差异即使在夜里也很明显。孙阳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当他看清面前这一切后,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这是两个愚蠢的家伙。
他腾出一只手解开帆布腰带,准备完毕后右手挥出,匕首准确无误插入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具躯体的头部,以他的手劲,洞穿颅骨应该毫无问题。然后,他猛扑上去,抖开的帆布腰带正好勒住另一人的脖颈,剩下要做的就是骑在对方身上用力,勒晕还是勒毙全看自己的需要。
这一系列动作只花了他一秒钟的时间,行云流水般完美,只是结局出人意料。棉帽下没有预想中的脖颈,腰带勒住的只是衣物,他的力量落了个空,孙阳一屁股坐在一堆不知什么软物撑起的衣服上。那下面,也没有伏击者的躯体。这是个圈套!
背后喀拉一声,那是拨动枪机保险的声音。孙阳汗毛倒竖,心脏瞬间停止跳动,他明白自己落入了一个陷阱。一个可怕的陷阱,他等待了两个半小时发动进攻,但对方也在一直等待他的进攻。
“举手,投降。”拿枪的人咕哝着,生硬的语调和标志性的颤舌音立刻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露国人。
孙阳举起手转过身来,发现后面的污雪堆积的草丛中站着两个人,他们都穿着单衣,身上一股子酒味。他这才恍然大悟,这两个狡猾的家伙用自己的衣服做诱饵,自己却躲到旁边的雪堆里,为了抵御刺骨的寒冷,他们只能喝酒。自己太大意了,根本没有想到这些细节!
“你,什么人?”站在最前面的那人用怪异的汉语发问,他手里晃动着一支伞兵用的短管突击步枪,这的确是露西亚人的制式武器。
“我是老百姓,逃难的老百姓。”孙阳脑中转得飞快,脸上扮出一份惊恐的表情,努力迅速进入与新身份吻合的状态。可惜他忘了,一般老百姓不会在山下岩石后面躲两个半小时,然后又摸上山来以飞刀和裤袋杀人。这两位守了他半天,哪里会信这个。
一支枪托突然在孙阳眼前变得巨大无比,嘴里传来剧烈的疼痛,紧接着整个脸部被难以言尽的酸涩淹没。拿枪的那人怒骂着,因为情绪失控嘴里说的全是露西亚语,后面的人也靠上前来,从大氅上拔出孙阳投掷的那柄匕首。
“说谎,死。”持枪者一脚把孙阳踹跪下,又开始说结结巴巴的中文,看来这人很快就恢复了冷静。“死”字话音未落,持枪者突然毫无征兆地向前扑倒在地。
孙阳连退几步,看见对方后背上有一道伤口,原先这人站立的地方,矗立着一只蜘蛛形状的怪物。如果说蜘蛛的话,孙阳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蜘蛛,比家养的土狗还要大点。看到它的第一眼,孙阳立刻明白了,这不是有血有肉的活物,光滑的外表和那闪烁着蓝光的唯一三角眼表明,它应该是某种机械制品。
血从死者的背上渗到地面,染红了脏污的雪泥。死者的同伴这才清醒过来,他的武器都留在大氅做的假人身上,仓促间下意识地挺刀刺向那只怪物。
孙阳本能地又退了几步,黑暗中他清楚看见,攻击者突然停止所有动作,无比惊愕地低头看着脚下,地面上落了两只手臂,其中一只还握着一柄匕首。天旋地转中,凶悍的攻击者噗通一声跪下,全身像筛糠一样发抖,之后才发出痛苦不堪的呻吟。
蜘蛛一样的恶魔放下那对锋利的前足肢,与失去手臂的攻击者开始用露语对话。它问了三句话,失去手臂的攻击者呜咽着回答了三句,最后传来一声金属入肉的扑哧轻响,攻击者疲倦的身体软软瘫倒在页岩上,他获得了彻底解脱,不再被恐惧和寒冷所困扰。
恶魔抽回发动致命一击的足肢,转身看着手足无措的孙阳:“你跟我来,不要试图逃跑。”孙阳惊讶地发现,它说的居然是中文!
恶魔的威胁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下山途中又出现两只完全相同的恶魔,它们如同梦魔一样从黑暗中遁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孙阳凭直觉感知到,周围还有不少这样的东西,它们在深夜的荒原上快速而无声移动着,仿佛坟头上蹿动的萤火,而自己,则是那个不小心惊动了午夜幽灵的倒霉蛋。这偏僻的海滨,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