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刚号船体外,所有能打开的舱门全都开启,处于失重悬浮状态的几千吨海水飘飘悠悠渗了出去。涌到船舱外后,它们很快分解成无数晶莹透亮的水滴,借着飞船的惯性速度成为环绕地球旋转的一堆液体太空垃圾。
“等到速度减慢之后,它们会因为重力吸引逐渐落向地面,最后坠入大气层,或是蒸发,或是变成一场微不足道的降雨。”汉特博士也在注视那堆被飞船甩到身后的华丽海水。
安秉臣看了一眼仪表台,他仅仅启动了八台电离子引擎中的两台,就保证了吴刚号能以足够速度和高度保持环绕地球旋转。
“反应堆工作正常,输出比仅有百分之十。我们将在两小时后接近已升空的预制模块群,目前高度一千公里,速度每秒九点八公里。”
他拨动了一下身边的某根支撑杆,整个人的身体立刻像条鱼一样滑向舱口部位。两只卡鲁敏捷地避开了这条飘来的人鱼,它们的足肢末端能够扣紧舱壁或地板上的六格巢孔,不至于让自己因为失重而浮在半空中。
所有舱门都开启的状态下,船舱里如果有空气也和海水跑了个精光,安秉臣和汉特博士现在全靠背上的氧气瓶支撑着。
半小时后,确认舱内海水已经外排完毕,汉特博士关闭了打开的舱门。
储藏压缩罐开始向舱内排出和地面一样成份的空气,同时重循环过滤系统也开始启动。
两个人这才关掉背负氧气瓶,摘下防护服头盔,让自己暂时轻松一下。
即使没有头盔内屏上的视觉强化功能模块,安秉臣也能用肉眼看清观察窗外的地球表面景象。他们正在经过阿拉伯半岛上空,这一片区域天气晴朗云层稀薄,可以很容易看见下面连绵起伏的无数沙丘。
“真是太漂亮了。”安秉臣感叹道。
“能看得见我向你们的致意吗?”通讯信道里传来肖连胜调侃的声音。“两位,请注意看,伊拉克西北部的沙漠里,现在这里可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啊。”
安秉臣和汉特博士都把目光移向了伊拉克国境的左上角,过了一会儿,他们才看到那片沙海中有两团扭动的黑点。不,那不是黑点,那是观察角度倾斜导致的结果。
两分钟后,他们看清了,那是两个汉字——“吴刚”。
这两个字是无数沙海中列队的机器人组成的。
“我可是出动了全部手下哟。”
“壮观。”汉特博士感叹道。
“会长,我能不能在这里再玩几天?”肖连胜抓住机会恳求道,执掌近二十万俯首贴耳机器人士兵的感觉相当不错。
安秉臣可不想给他开这个头,二十万人的机器人军团,如此庞大的军事力量,不管放在哪里都是容易导致不稳定的危险因素。十号机体,以及它所带来的资源战争概念,是互助会继影武士部队之后的另一项重大军事技术突破。
“没得商量!事情都办完了你还想赖在那里不走?想建个自己的独立王国,找几个肚皮舞娘来充实你的后宫?警告你啊,四十八小时内回收所有金属,就地贮藏,带着十号机体返回江口码头报到!”
肖连胜没达到目的,反被安秉臣数落一通,只能悻悻地干笑两声:“我也就是这么一说而已,开个玩笑,嘿嘿。至于回来报到嘛,肯定不会耽误,这点基本的纪律,我还是知道的。”
“那就行,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给我们准备的这个小节目。”安秉臣也笑了两声。
当飞船抵达轨道上的预制模块群,舱内卡鲁涌出开始拼接组装时,安秉臣把监工工作留给了行内专家汉特博士,自己一个人到舱室中闲逛。在失重状态下像鱼儿一样在空气中蹿来蹿去的感觉让他有一种无比自在的舒畅。
吴刚号飞船的控制舱位于船体核心,再往外是贮藏舱、生活区、休息室、反应堆舱、电离子引擎舱,除了引擎舱各有八个,其余舱室全都各有一对,以控制舱为核心对称配置。一百多米直径的浑圆船体被撑得满满涨涨,还分为上下两层。虽然康上去似乎很大,但考虑到将来会有上百位乘员,加上外壳防护罩的厚度,里面的空间确实不怎么宽裕。
“吴刚号虽然免疫地面雷达侦测,但这一千公里的高度确实不算太高,在一些天气状况良好的地方,像天文台之类拥有大倍率光学观测器材的机构也许仍然能看到你们。”沈莉从远在万里之外的水下巨舰昆仑号上发来意见,她带领的探险队正在前往下一处发掘点的途中。
“那也只是一个缓慢移动的光点,等到天文学家们搞清楚真相,我们的飞船也许已经离开环地轨道飞往月球了。”汉特博士对此并不以为然。
“欧洲电磁通讯监控系统发现,荷兰的一位天文学爱好者用私人的反射望远镜观测到了吴刚号飞船,他用自己的手机向荷兰国家天文委员会报告了此事,还把拍摄的照片发到了互联网上。”智库的声音随即响起,当场证实了沈莉的推测。
“不要紧,每年环地轨道上出现的不明物体都有几百桩,其中大部分是各国空间站抛弃的垃圾或遭到陨石轰击产生的碎片。荷兰人没有足够的技术实力搞清这件事,英国人、德国人也不行,法兰西斯坦?算了,不提他们。等消息传递到美国人或露西亚人那里并引起足够重视,至少也需要三到六天时间,毕竟这不是弹道导弹火箭发动机尾焰之类的敏感信号。不过等到那时候,登月探险队真的可能已经出发了。”沈莉回答。
安秉臣没有参与这种技术争论,他自认还不够格,所以也不想参合进去瞎说。更何况,他现在正在悠然自得地练习在空气中游泳的艺术。
“脱离行星表面的感觉,很不错吧?”他的脑中突然传来了诺瓦的声音。这位达文巴真知者的发言总是充满了像是漏气的嘶嘶杂音,让他一听就能分辨出来。
“帕舍陀确实是个好东西。”安秉臣看了一眼系在自己腰间的帆布袋子,吴刚号飞船启动电离子引擎保持轨道速度以后,他就取下了贴附在地板上的帕舍陀,将它装进布袋随身携带。这东西很重要,他还要带着它返回地面,以供下次使用。“如果没有它,我们也许要多花十倍甚至百倍的时间。”
“帕舍陀是每个达文巴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每次循环重生,我们对引力子的感悟都能增加更多。”
“如果只是通过循环重生来延续文明,那么你们的人口数量必定不会增加,是吗?”安秉臣转了个圈,将原本朝天的双腿蜷缩起来。
“对,达文巴人的数量始终保持在一亿三千万左右,其中真知者仅有不到十万人。如果仅从数量来看的话,我们在陶图格联盟中算是最小的种族。”
“哦,一亿多人口还是最小的,那么联盟里最大的种族是?”
“多哥人,他们的身体耐酸耐高温,适应性极强,智商级数也很高,几乎在每个联盟辖区星系内都能看到他们的人。在半个引力子潮汐周期之前,联盟委员会的一次统计证实,他们的人口总数超过了六万亿,分布在数千万个不同世界中。排在多哥人后面的是脾气暴躁的弗莱冈人,这些家伙大概有两万亿人,如果不是习惯于自相残杀,他们的数量也许会超过多哥人。辛克人也有两万亿左右,不过这个种族的历史在整个联盟中是最古老的,他们的发展速度相比之下实在是太慢了。”
“六万亿?”安秉臣睁大了双眼。“陶图格联盟掌控下的星系大概有多少?各种族的向外扩张,难道不会引发冲突和战争吗?”
“在我的时代,陶图格联盟控制着超过十亿的恒星系疆域,如果算上那些荒凉的,不适合大多数生物居住的,这个数字恐怕还要翻几倍。至于你说的扩张和战争,那是不可避免的。在联盟委员会诞生之前,我们所在的星团里至少有上万个种族,但是现在能够跻身于联盟会员的,只剩下二十九个。”
从上万个到二十九个,这言下之意蕴含的恐怖血腥气息让安秉臣立时陷入沉默。看起来,这个陶图格联盟和地球的历史也差不多,只不过是从一个小小的行星扩大到了涵盖数亿星系的星团而已。只不过,星团级别的种族武装冲突,恐怕要比地球上的战争更惨烈更可怕吧?
“联盟委员会结束了战乱和杀戮,让和平重新回到我们的星团,让每一个种族的成员都能安居乐业……”
听到这话,安秉臣立刻摇了摇头,他并不是太相信这种抱着良好愿望的祝词。因为他非常清楚,仅就地球上而言,对于某些天生富于攻击性种族来说,真正的安居乐业往往是杀人放火,抢夺劫掠。就像对狼虫虎豹来说,撕咬血肉大快朵颐,当然才是真正的安居乐业。既然宇宙里也有类似的战争和杀戮,那么不同文明之间的情况也该大同小异。
诺瓦与安秉臣心灵相通,立刻知道了他的想法:“当然,或明或暗的冲突仍然持续不断,这也是免不了的。”
同样,安秉臣也立刻从诺瓦的情绪波动中捕捉到一丝线索:“联盟委员会的权威正在衰落?这就是他们急于寻找造物主的真正原因?这就是诺瓦你原先的真正使命?”
愈演愈烈的文明冲突显然已经发展到联盟委员会无法遏制的阶段,感觉到形势岌岌可危但却无计可施的委员会只能寄希望于最初创建联盟的造物主。
然而,那都是五万九千多年前,诺瓦在地球活动时期的远古旧事了。现在的陶图格联盟,又会是怎么的一个局面?没有人知道。
诺瓦发出了独具种族特色的一声叹息:“安秉臣夏尔库,我的情绪,终究瞒不过你,这……这也是寄宿带来的必然代价。”
当诺瓦感叹的时候,安秉臣突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那种感觉很陌生,却很真切,这位寄生在自己头脑里的外星灵魂隐约间让他想到了自己早已逝去的父亲安东方。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但他能清楚感觉到,头脑中诺瓦的气息越来越衰弱,越来越暗淡。“诺瓦,我知道你需要尽快返回达文巴完成自己的循环重生,这种循环……有具体的时间限制吗?”
“用你们的天文时间来计算,我的内部连接体还可以继续存在九十六个本地行星公转周期。”这就是说,她寄存在安秉臣大脑中的灵魂,最多也只能存在九十六年。
“如果,那之后我们仍然没有回到达文巴呢?”
“诺瓦将与宇宙融为一体,回归于虚空。”诺瓦的回答几乎没有情绪波动,仿佛在描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
“那是否意味着诺瓦的彻底消失?可是,你说过,达文巴人的数量恒定不变……”
“在我消失的瞬间,循环池里将重新诞生诺瓦的镜像投影。但是,那将是一个新的达文巴人,失去了诺瓦的全部信息,失去了所有循环的记忆。”
真知者苍凉的语气让安秉臣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我们有帕舍陀,又离开了大气层,难道你还是感觉不到深渊号的位置吗?”
“如果我的外部连接体还在,也许我能做到。但是,现在……显然是不可能的。”
诺瓦昔日在月球上留下的远程四元相位扫描观测站,将成为拯救她自身唯一的希望。
突然,安秉臣想到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你只剩九十六年的时间了。但是你的飞舟,深渊号返回达文巴又需要多长时间?”
“安秉臣夏尔库,在达文巴人的引力子飞舟上,时间是永恒静止的。”
“什么?”安秉臣这回可是真正地被吓了一跳。“深渊号……是光速飞行的吗?”
诺瓦笑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自信和骄傲:“难道,光速就是你们所有想像力的边缘吗?”
安秉臣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你们靠的不是纯物理速度飞行!”
同时拥有外部连接体和内部连接体的达文巴人,当然是天赋异禀的空间操纵者。她们应该是一种高维度生物!
达文巴人对地球人而言,就像地球人对于蚂蚁。蚂蚁永远只能在平面上爬行,所以也永远无法领悟三维空间运动的概念,但对地球人来说,从一个平面跳到另一个平面仅仅是举手之劳,根本不需要太高速度就能做到。
达文巴人对多维空间和光速运动,是不是也是如此?
当安秉臣尚在惊愕之中时,诺瓦的声音缓缓从他意识深处传来:“安秉臣夏尔库,你是一个非常警惕的生物。直到现在,我能感觉到,你仍然对诺瓦充满了怀疑。”
安秉臣笑了一笑:“面对陌生事物的警惕,这难道不是所有生物应该具有的本能吗?”
“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诺瓦的内部连接体能够轻易而举地寄宿在你体内?为什么,你们可以毫无障碍地使用原本属于诺瓦的帕舍陀?”诺瓦慢条斯理地问道。
安秉臣的心脏猛地收缩起来,全身肌肉也瞬间绷紧。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他结结巴巴地问道,刚才悠然自得的好心情早已一扫而空,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悬浮在空中的身体已经触到了飞船舱壁。
“怀疑和忧虑最终将破坏我们之间的合作,但是,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安秉臣夏尔库,请你闭上眼睛。”
安秉臣想都没想就闭上了双眼,一瞬间,他又来到了那个漆黑一片的虚空,那个他第一次见到诺瓦双眼的未知空间。
黑暗中,从不可见的角落里溢出几缕游离不定的彩光,就和他第一次见到的情形完全相同。
那些摇曳流窜的彩光,蜷曲抽搐着,在空中组成了一个模糊的图案。更多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彩光,进一步丰富了这个图案,让它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真实。
那是一幅近似于全息投影的图像。
一只全身上下布满绿色鳞片的蛇形生物,完美流线体的梭形头部,竖瞳的双眼中有彩光隐隐流动,背后有一对明显是退化了的翼翅,整个身子的中部和尾部盘绕蜷曲在一起,看上去和地球上的蛇类动物没有本质区别。
“这是我原先的外部连接体,安秉臣夏尔库。”诺瓦低声道。
“这真的是你吗?诺瓦夏尔库?”安秉臣的呼吸都暂停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诺瓦的外形,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地球以外文明生物的全貌。
“是我。”诺瓦回答道。“我是来自陶图格联盟达文巴世界的真知者诺瓦,我在五万九千个本地行星公转周期之前来到这个行星寻找造物主。我没有找到造物主,但却发现了部分圣迹碎片,并意外成为星台操作者。为了搜索其余碎片,为了揭开大引力子的奥秘,我自愿留在这个蛮荒世界。”
“蛮荒世界?你是说那时候的地球吗?”安秉臣喃喃自语道。
五万多年前的地球,确实称得上是个蛮荒世界。那时候,已掌握了人工取火和石器打磨技术的晚期智人正处于方兴未艾的繁盛阶段。对于这些本地土著来说,那应该是个飞速发展的“高科技”年代。但在诺瓦这样的外部世界访客眼中,这肯定是个蛮荒的原始世界。
“为了能够获得帮助,当然,也许是因为孤独和寂寞,我对本地生物进行了系统改造,将我的部分基因融入到他们的血脉中。”诺瓦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犹豫,然后她继续说了下去:“他们,就是你们的祖先。”
“你说什么?你创造了我们的祖先?!”安秉臣大惊失色。他本能地想对这个幼稚的谎言发出嘲笑,但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是的,你们的祖先。”诺瓦在他心底的震撼中砸下了一颗钉子。“你的先人们,他们可没有像你这样怀疑我,他们尊敬和崇拜我,并给我起了一个名字。”
“女娲。”诺瓦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在缅怀那段美好的时光。“他们叫我女娲。我反复告诉他们,我的名字叫诺瓦,但他们尚未进化完善的发音器官总是把这个词念成女娲。后来,我也就习惯了。”
“女娲?”安秉臣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只能干瞪着虚空中的诺瓦本体,脑子里超过十二级以上的台风和海啸交替肆虐。
“从生物学角度上来说,你,还有你们,都是我的支系后代。所以,你们能毫无阻碍地使用帕舍陀。那是我,你们的母亲赐予你们的天然权力。”诺瓦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状的特殊情感:“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我最大胆的一次冒险尝试,我当时可能是想体验一下达文巴循环之外的繁衍方式。我最后成功了,当然,也可以说是失败的。”
“失败?……为什么?”安秉臣已经完全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虚空投影像上的那双竖瞳眼睛突然将目光投向安秉臣,让他的整个意识瞬间为之一抖。毫无疑问,诺瓦果然是一个拥有强大精神能力的物种。这仅仅是寄宿在他脑中的残魂断魄,都能在一个眼神的传递中拥有如此强大的精神震慑力,如果是内部连接体与外部连接体完好无损的状态,那还不直接把他给瞪傻了?
“我用自己创造的新物种,背叛了他们的母亲。”诺瓦痛苦地呻吟着:“你所说的第六任星台操作者,同样也是我的子嗣。但是,这个孩子攻击并重创了我,随后夺走了圣迹碎片。”
安秉臣完全能从意识连接中感受到那种巨大痛苦,但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当真相突然降临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毫无心理障碍地接受。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有的人牢记在心,有人却始终在质疑,真相都在时间的叠加中被扭曲。相信我的子嗣,奉我为造物之神,万物之母。质疑我的顽冥不化者,故意将我贬为伊甸园中的毒物,视我所说的真相为谎言。”诺瓦的声音充满了无奈:“最后,我失去了我的孩子们,拖着遭受重创后奄奄一息的躯体,独自逃到了南方大陆。”
“你说的,全都是真的吗?”巨大的震撼过后,安秉臣用一种低沉到极点的声音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