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山峦有如一个个并肩而立的灰色巨人,这些巨人的头顶套着一条迤逦绵延的残破城垣,那是长城遗址。古代先人们抵御外族入侵的屏障,也被喻为本民族的图腾象征,它是历史的见证,但却是本族不断被外地入侵蹂躏的历史见证,从北狄到匈奴、蒙古、女真、日寇,还有现在的毛子,不同种族的敌人跨过这道呆滞的天险,恣意妄为地屠杀着龟缩在城墙以南的华夏儿女。即使放在冷兵器时代的背景来看,这些山脊上的防线似乎也没有能成功挡住外敌无孔不入的侵袭。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山腰凹处,坐在火堆旁极目远眺的安秉臣感叹道。
“典型的绝对防御产物,劳民伤财而且宏观战略上极度失败的昏招。放弃外圈战场主动权等于把刀柄交到敌人手上,只要耐心等待,对方总会找到突破点。”辛旭评价着这条远古的国家战略工事。
安秉臣从包里翻出一瓶二锅头,丢给蜷缩在火堆旁的露西亚人。这名俘虏已经套上了从尸体上扒下的冬季作战服,只是上衣属于国防军,裤子却是露军,脚上的鞋子也左右不同款式,看上去相当不和谐。但当事人似乎根本没有在乎自己的形象,只是自顾自地在吹一个从废墟里捡来的口风琴。五只卡鲁簇拥在艺术家的身边,侧头倾听着那委婉凄凉的曲调,似乎都听呆了。
“为什么要*?”安秉臣想起发现这家伙时的情景,依然感到荒诞。光天化日下,在满目苍夷的废墟中,一个赤身*的毛子漫无目的地转悠。
腕式终端立刻将他的话转译成露语,露西亚俘虏放下手中的酒瓶和口风琴:“我受够了,不想打仗,不想死。”
安秉臣咧嘴笑了:“你拿着枪,到别人家里参与杀戮和抢劫,然后,你说不想打就不打了?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我只能选择退出,放下枪,放弃我的军人身份。”
“放下枪,那就不是军人,不再受日内瓦公约保护,间谍被逮住可是直接枪决的命。”辛旭嘲讽道。
安秉臣打断了他的话:“现在已经没有日内瓦公约了,自从核弹爆炸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什么日内瓦公约了。这世界上有很多规矩,但任何规矩只要有一个人破戒,那它就不再是规矩。”
俘虏的脸变得煞白:“你们要在这里处决我吗?”
安秉臣板着脸:“你的名字,部队番号?”
艺术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我叫亚历山大·耶维奇·尼科诺夫,第27摩托化步兵师列兵。我是莫斯科音乐学院的学生,我不想死啊。”
“音乐学院的学生就该呆在音乐学院,跑到中国来是为了拉琴吗?”辛旭忍不住质问。
“露西亚的新征召兵役制要求所有十八岁至四十岁的露西亚公民必须服役至少一年,其实可以说我是被强制入伍的。”跪在地上的亚历山大涕泪交加,完全没有与其同名的那位马其顿大帝的风采。
“杀过人吗?”辛旭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亚历山大摇头:“没有,我发誓没有杀过一个人。”
“即使你说的是真话,但你的侵略者身份仍然不容否认,你是杀戮者的帮凶,你对这个国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战争罪行。”亚历山大木然听着辛旭侃侃而谈,安秉臣的腕式终端上很快传来智库对其身份的核对确认信息,这家伙果然是莫斯科音乐学院的在读生。安秉臣的目光扫过他的双手,手指纤细修长,果然有音乐人的天赋。这样的人是属于和平时期的温室花朵,战争对他们无异于寒霜暴雪。
“你必须用实际行动来为自己赎罪。”安秉臣冷冷道,他对亚历山大到底有多少音乐天赋毫无兴趣,但这个家伙的露西亚人身份显然有一定利用价值,无论是奇袭合源机场还是远征拜科**没准能派上用场,这才是安秉臣留他性命的真正原因。
“我愿意合作,只要你们别杀我,千万别杀我。”亚历山大抽搐着,从跪姿变成了坐姿,他神经质地挥舞着两条枯瘦的胳膊。
“闭嘴!”辛旭怒喝了一声,男人的哭泣哀嚎令也感到心烦:“回车上去!”
辛旭看了一眼亚历山大抽搐的背影,总结道:“他根本不是战士,让这种废物来打仗纯粹就是送死。”
安秉臣的眼神盯着山头起伏的城墙:“至少他还很真,没有劝诱别人为自己去死,然后从中牟利。”
“这样的人,哪儿都有。光想过太平日子,轮到自己出力时死活不干,露西亚那边怎么不多点这样的人呢?”
安秉臣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十里铺那些不愿参加军事训练的民众。如果没有这场战争,这位亚历山大很可能是个小提琴手之类的乐匠,也许还能更进一步成为逢战必反的自由主义者。辛旭说得对,每个国家都有这样的人,他们的主张未必不对,一个群体的成员如果全都这样,这个族群的覆灭指日可待。慈不掌兵,仁不论战,但没人掌兵没人论战,最终会是什么结果,三岁小孩儿都知道。
厌恶和恐惧战争的自由主义者像鸽子,他们和极力主战的战争狂人们一样,都是群体中的两极少数。但鹰派的主动侵略性使他们会本能地攫取权力,而鸽派安于现状的本性只会让他们陷入被动,这两者象征着人性中火与水的力量,没有哪一方是绝对的错误,也没有哪一方是绝对的正确。那么一个群体该怎样为自己的成员最大程度低谋取福祉?这问题的答案其实非常简单:按多数人的意见行事。
这个答案看似简单,但人类历史上却没有任何群体真正实现过,叱咤风云的帝王将相们没有做到过,手握三军受制议会的总统们同样没有做到,万众拥戴的书记主席们更是没有做到。按多数人的意见行事并不意味着把群体分割成对立派别,更不意味着宣扬仇恨,稀饭加盐党和加糖党没准在吃屎的问题上会高度保持一致。
但人性的偏执就是这么滑稽,大多数时候加盐党徒们会把加糖党徒看做不同戴天的死敌,必至之于*消灭而后快,冲突爆发,双方死伤惨重,最后发现稀饭仍然没有熬好。比起大多数人的偏执,更聪明的猴王们则忙着抢夺权柄,试图让文明社会朝着自己一厢情愿构思的方向永远走下去,没准他们认为加盐加糖都不好,必须统统加碱,甚至强制加碱。
分饼人的最大特点是只做决策,极少甚至从不承担后果。某哲学家曾经断言,如果能让分饼人全都最后一个拿饼,这世界将会更美好。当权力失去了不劳而获的超级实惠,当然不再会有人趋之若鹜。如果都能靠自己吃饱吃好,那谁还愿意去多管别人的闲事?
但是,这可能吗?所以,才有杀戮,才有不平,才有丑恶。
“你相信我吗?”安秉臣的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让辛旭愣住了。
“当然相信了,会长。”
“我命令你现在从那边的悬崖跳下去,立即执行。”
“什么,这,你说的是真的?”辛旭脸色涨得通红,他完全搞不懂会长大人在干什么。
“难道你敢违抗我的命令?”
“这个,这个。为什么要让我跳下去?”本来口才很好的辛旭变得更加结巴。
“开个玩笑。”安秉臣忍不住笑起来:“对了,如果刚才我身边站了二十个卫兵,每个人都拿枪对着你,你还会犹豫吗?”
看到安秉臣的笑容,辛旭这才释然,一颗揪紧的心顿时放松:“嗨!我的会长大人,我还以为你发疯了呢。”他与安秉臣相处也有段日子了,跟着跑前跑后,关系越来越亲密,加上彼此都是年轻人,并没有太多隔阂。
安秉臣收住笑容:“当发现无法反抗的时候,你只能选择服从。所谓的权威,确实能让人丧失理智。不过对于发号施令者来说,这种感觉真的很好。说实话,我都有点不能自拔了,下次没准真的让你跳下去。”
“得了吧,你别吓我。”
“如果我下次真的发疯了呢?”
“那我。我赶紧逃走吧,等你神智正常了再说。”辛旭显然不太喜欢这个话题,问答起来越发犹豫。
“如果跑不掉呢?难道你作为军人,不该服从上司的命令吗?”安秉臣没有打算放过辛旭,依然步步紧逼。
“那也得看你是不是神智正常啊。”辛旭没好气地回答。
“那就是说,你终究仍然有自己的判断,而不是彻底的无条件的服从?”
“当然了,谁也不想死,有事没事跳崖玩?”
“你对不利于己的命令会有自己的判断,对自己有利无害的,就会毫不犹豫地去执行。”安秉臣沉吟着坐了下来。
“谁不是这样呢?”辛旭的反驳让安秉臣眼前一亮。
“对啊,只要是人,谁不是这样呢?就连古代传说中的圣贤,被人驳了面子都念念不忘报复啊。”安秉臣哈哈笑起来。
辛旭扫了一眼这位神智明显不太正常的会长,头一次开始有些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