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
远望长江水滚滚而来,湍急的水流翻起清白色的浪花,带着潮气的风扑面而来。
应璟穿着窄绣紫花布长身飞鱼补的甲衣,鬓角的碎发随风飘舞,双眼凝视前方,眉头紧锁,嘴里小声呢喃了一句:一回来就装神弄鬼!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远望江面有一艘打着锦衣卫旗号的小船正缓缓驶来。
身后不远处,水坝的高点上正摆放着祭神的神台,身穿草皮白条神袍的神婆正随着手里的铃铛起舞,神台下有四方小童放鞭,奏乐,焚香,读咒文,这是由织造局领头,锦衣卫从旁协助,江南各大富商筹钱,请来的方圆百里之内最有名望的神婆,来主持这祭河神的仪式。
跟在应璟旁边的是徐昼的族弟徐晏,因为年纪小做事不如徐昼那么稳重,窥着应璟的脸色说道:“大人,这祭河神真能平了这江南水患吗?”
应璟回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装神弄鬼当然是要请“神”,但请的却不是民间传说里虚无缥缈的河神,而是江南八大家,另外还有粮铺钱庄等行业的龙头商会。江南的水患,真正的症结的不是水,而是经了大水后的江南经济。受了灾的百姓吃什么,哪里有灾荒哪里就有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的人,杭州的粮食已经涨到两贯钱一石了,这可是平常年份的四倍价格。如果这个势头不打住,这江南想不乱都难。
压制粮价历来只有两个方法,其一是朝廷大手笔的调粮救灾。其二就是拿当地富商巨贾开刀。
这第一条法子,虽然也有执行,朝廷的调令上写明了“东南各省需共舟共济,筹集粮钱以赈江南。”但这种调令历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又没有规定东南各省需要筹集多少粮食,一船还是十船?更没有规定筹集的时限,一个月还是一年?
所以应璟至今没有收到一厘一毫的赈灾粮。江南至今还没有乱民揭竿而起,完全是因为夏子默在杭州当知府的时候底子打的好,杭州以下的数个县区都存有足够的官粮。但官粮有限,也只能撑一个多月。
沈罄声是早算计好了,他消失的时间也恰巧就是这平平稳稳的一个多月。
这段时间,应璟也没闲着,江南大大小小的官吏都被他整治了一边,锦衣卫本来就是皇上的眼线,打探情报,监视各级官员,所以挖这些当官的背后的小把柄,那是驾轻就熟,手到擒来。吴必征和蔡腾已经被他扣押起来了,剩下的官员虽然还在原位,但也被吓得不轻,做事儿战战兢兢的生怕惹了锦衣卫这群煞星。江南俨然成了锦衣卫一家独秀之地。
沈罄声此时回来,事儿也临头了,路也铺平了。他才能放开手,大刀阔斧的朝这些富商巨贾开刀放血。
但这些富商巨贾也不是傻子,明知道这些官老爷盯着他们的私粮,怎么肯乖乖交出来。
所以就有了这一出祭河神的大戏。先把这些人都集齐了,再让沈罄声那个狐狸出门对付他们。
应璟嘱咐道:“沈大人的官服都准备好了吗?俆晏你不必跟着我了,就在此地等着,船一靠岸,就让他换了那身皮,早点过来。我先去会会那群人。都说行商的最是奸猾,我倒要见识见识,这世上有几人能奸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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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神之后有祭神酒。就是官府在杭州府衙上摆的大宴,请的就是江南八大家族和粮商钱庄的商会。按说这样的聚会,滑不留手的江南商贾们都会想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脱不去。但这次人反而全部集齐了。
原因是,锦衣卫已经打着祭河神的名头,向这些商贾要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银子。
这些商贾早就心中有数,捐银子的事儿肯定是跑不掉的,这次祭河神的银子虽然数目不小,但还在这些人的承受范围里,半推半就也就捐了,说不定还有些大户心里偷着乐,觉得这银子的数目比自己预想的少的多呢!
银子既然已经捐了,那这顿饭他们也就吃的心安理得了。总不好在饭局上,再让他们捐一回吧!
祭神仪式礼成之后,这些世家代表和商会代表就手持请柬齐聚在杭州衙门前了,前杭州知府夏子默被押送进京,新任的杭州知府还没有任命,所以这杭州衙门就被锦衣卫北抚镇司暂时借用,做了临时据点。
杭州衙门前有负责接应的小童,不像是锦衣卫的人,倒像是前任杭州知府留下的老人,脸上带笑,见了人就低头哈腰的,到让这些商贾大家们生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士农工商,自古以来从商的就是最低贱的。
但这一次锦衣卫北抚镇司的应大人屈尊降贵请他们这些商贾吃饭,那可是天大的脸面,以后说出去,那也是跟京城里皇帝跟前的红人吃过饭的,身价马上就不一样了。
“这不是恒通钱庄的杜大人吗,久仰久仰。小弟的请柬上写的西厅3号桌,不知道杜大人是哪一桌的?”
“西厅3号桌离主位远着呢,我杜某人这请柬上写着东厅1号桌,我杜某人可是捐了这个数……”
走在前面领路的小童,嘴角微微上扬。这些已经入套的肥羊,居然没有一点警惕性,还在攀比谁捐的多谁捐的少,看那架势,倘若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们一定会毫不吝惜的多多为江南百姓筹款捐粮……
放心好了,这样的机会还有的是。
杭州衙门的中厅里摆放了七桌上好的酒菜,桌上已经摆好了八盘凉菜,琳琅满目五光十色,锦衣卫的力士站在院中,厅堂里忙活的女婢小厮都是外面八仙楼里请来的伙计。
能在这灾荒之年,吃上这么丰盛的宴席,可见锦衣卫的大人们,是给了他们多大的恩典!在座的商贾大户们各个面上带喜色,容光焕发。
西厅三桌,东厅三桌,正中间还有一桌主席位。
人渐渐齐了,这才听外面有人开了官腔扬声道:“北抚镇司指挥使应璟大人到!”
中厅里的诸位老爷都悉悉索索的站了起来,不自觉地整理了整理衣摆,脸上堆满了小心翼翼的笑,齐声道:“拜见大人。”
应璟皮笑肉不笑的朝他们摆了摆手,落座到中间的主席位里第二位的地方,这一桌十个人,还有一个人的位置是空着的,古人讲究坐北朝南,空着的那个位置正好是最北面,最尊贵的位置。
整个江南还有谁能坐到应璟应大人的上峰。
在座的诸位商贾大户都有点坐立不安了,面面相觑的互相交换着眼神,忌惮之色愈加明显。
正在他们惊魂不定暗自揣测之时,门外那个唱官用更高亢嘹亮的声音喊道:“工部尚书,领翰林院大学士衔,浙江钦按使沈罄声沈大人到!”
席间诸位,再次颤颤巍巍的起身,虽是低头颔首但眼角的余光都紧紧的贴着从大门口缓缓走进来的那个人。
真是他吗!真是他吗!!!
那人身穿绯色锦缎大红袍,胸前的补子赫然是三品的孔雀,面白无须,双眸冷厉,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论起来,说不定还是在坐这些商贾大户的孙子辈儿,但却无人敢小看此人。
应璟看着沈罄声脸上一片肃然,身形却微跛,嘴角忍不住漏出一个戏谑的笑来。
看来他在路上还真是受了点苦头,真是报应啊!
“沈大人本该一月之前就抵达杭州,只是在路上突然遇到白莲教的余孽作祟,受了重伤,只好在当地修养了半月,日前才刚刚抵达杭州。”
应璟这一席话说完了,沈罄声也差不多走到了主座。他是江南品级最高的大员,又是江南水患一案的钦差大臣,坐这个位置,当仁不让却之不恭。
“本官在路上耽误了好些时日,愧对江南百姓啊,还望诸位海涵!”
席间诸位这脸上不想笑也得赔着笑,连连说“不敢不敢”。心里却亮堂的很,之前的那一个月虽然江南的官吏提心吊胆,但他们这些商贾大户却过的舒舒坦坦,原来症结在这儿呢,沈大人没有来,他们才能舒舒坦坦,沈大人来了,他们的好日子也算到头了。
主席位的这桌,主要请的是江南八大世家。
苏、柳、赵、宋、杜、金、谢、沈。最后这个位置,本来不是沈家的,而是王姓世家,只是因为近几年来沈罄声风头颇盛,江南之地为了巴结他,这才抬了他沈家为大姓。王家子嗣单薄,孤立难支,被摈除在这江南八大世家之外,连今日的宴请也没有他们的位置。
别人或许还有些惴惴不安,可这一席的末座沈家的代表人沈世京却开始得意洋洋起来。
这位沈罄声沈大人,还是他们这一脉宗房的嫡系,而他沈世京是四房的嫡出,若论起来,这位沈大人还得叫他一声大表兄。
毕竟是同宗同族的血亲,总不会拿自家兄弟开刀吧!
“诸位大人,大掌柜,大老板,我沈罄声代表江南的百姓,感谢你们为江南作出的重大贡献。本官敬诸位大人一杯!”
只不过是捐钱请了神婆祭河神,怎么当的起整个江南的重大贡献呢!沈大人给他们扣的这顶大帽子,还真是比泰山还重呀!
席中的诸位齐刷刷的站了起来,硬着头皮喝完了这杯酒。
沈罄声敬完酒之后,江南八大家特意以沈家为代表,代表了世家豪族向沈大人敬酒。沈大人轻描淡写的与他共饮一杯,任凭沈世京说了多少热切好话,沈大人也只是高深莫测的浅浅一笑,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沈家敬完酒,应璟代表官方第二位的人物又敬酒回礼,接下来粮商和钱庄各行各业一一派了代表来敬酒,酒席中觥筹交错,其乐融融。但谁也没被这其乐融融的画面迷惑,在场的能混到行业的龙头,世家的精英,都不是那没脑子的人。
沈大人一到江南,就张罗了这么一场声势浩大的宴席,必然是有所图的。
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说不准就要烧到他们这些人的头上。
开始上热菜了,为首的女婢身穿藕色荷叶边的长裙,衣袖上绣了一串碎花,本是及其普通的花样,刚刚上凉菜的许多女婢也是这样打扮的,但却只有她让人眼前一亮,引人注目。
连锦衣卫指挥使应璟大人也看的眼睛都直了!
沈罄声这个家伙,居然把陆姑娘也招惹到了江南,真不知道他这一趟是为了皇差还是为了与佳人朝夕相处!
新上的这几盘热菜,乍看上去都有鱼有肉,汤汁浓郁,色泽鲜艳,但用筷子一戳就发现了蹊跷之处,怎么都是硬邦邦的,哪里有鸡鸭鱼肉的这种肉质的感觉。
分明就是土豆红薯这类的粗粮做的!
在座的诸位本来就提心吊胆,生怕会出什么幺蛾子,见了这一盘盘的土豆红薯,就知道戏肉来了。大厅之中七张桌子,近百号人物,竟然齐刷刷的都不做声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应璟扫了他们一眼,他要是不出个声,别说土豆红薯了,这群人就是装菜的盘子也能味同嚼蜡的硬塞进肚子里去,只求沈罄声不要提钱的事儿……
异想天开,今天他们这血是放定了。
应璟举起筷子,夹了一块造型神似鸡腿的红薯,塞到嘴里,嘎吱嘎吱的嚼了两下,脸上骤变,嘴里翻江倒海的朝着上菜的陆卷舒的方向呸了一口,陆卷舒此时乃是上菜女婢的打扮,正在摆盘上桌,飞溅的口沫混杂着红薯碎屑和汤汁眼看就要脏了她的脸,沈罄声却突然抬了抬手,佯装要去拿酒壶,把这杂七杂八的秽物都当在了自己身上……
沈罄声一记刀眼放过来,应璟却只当没看见。
“这上的是什么玩意!八仙楼就是这么搪塞我们的,真当锦衣卫是好欺负的吗?”
他这一嗓子出去,在座的商贾大户还愣在那儿没有动静,院子里的锦衣卫就已经雷霆之怒的拔剑而出,寒意逼人。
这责难的虽然是八仙楼的上菜女婢,但恐吓的却是在座的商贾大户们!
锦衣卫这些煞星已经将这中厅团团围住,直到此时,他们才发觉自己已经成了瓮中之鳖,砧板上的鱼肉。
今天能不能全须全尾的回去,全看首座那位沈大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