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丞相蔡訾像往年一样,全家人齐聚在悬镜堂中的花梨木圆桌前,这桌上摆放了二十四样茶点,却没有一道正菜。因为一会还要去宫里陪皇上一起用膳,蔡訾不敢吃多,只能用两三口茶点,垫垫肚子,蔡府上下也就陪着先吃一席点心宴。
大夫人见蔡相停了筷子,便起身唤来丫鬟们把早已准备好的衣服拿来。
白鹤织锦正红色的补服,蟠龙紫金嵌玉的腰带,黑色的皂靴。每一样都是手工精良,用料讲究的新物。
“老爷,你瞧着万岁爷要是心情好,就找个机会提一提,把咱们家四郎调进工部的事儿嘛!”
蔡訾的第四子蔡腾,是大夫人年过四旬才生出来的宝贝儿子,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惯的没变每样了。舞文弄墨不行,偷奸耍滑的能耐可不小,他老早就央着大夫人,给蔡相吹吹枕边风,好吧他调到工部去。
工部是个什么地儿呀,油水多的地儿啊,哪儿修桥造路了,哪儿修宫殿楼宇了,他都能拔一层皮,反正钱只要过了他的手,还能不留一手油嘛!
“我再考虑考虑吧!”蔡訾也没一口答应,毕竟自己儿子是个什么货色,老子还能不清楚。
平时也就算了,这阵子烂事儿太多,还是别节外生枝了吧!
“爹,你就替儿子想想嘛,要是以后儿子发达了,少不得得好好孝敬您老人家,您说是不是……”
蔡腾像狗皮膏药一样粘上去,拉着蔡訾的袖子,仗着自己是家中最得宠的幼子,又是撒娇又是耍赖,大有你不答应就不放你走的架势。
蔡相对旁人都心狠手辣独断专行,可对自己的小儿子却有点招架不住。被他央的没了法子,只好答应下来。
“瞧你这没规矩的样子,都是你娘惯出来的。老夫答应你了,再皇上面前提一提,但若是皇上不允,老夫没办法。”
蔡腾这才放下心来,喜笑颜开的拍着老爹的马屁:“那儿子可就放心了,隆德爷那么倚重爹爹,只要爹爹开口,哪儿有不成的道理……”
蔡訾虽然未置可否,但心中却赞同蔡腾的话,他拈着根根银白的胡须,眼中洋溢出三分得意之色。
“相爷,大事不好了。”管家张伯三步并做两步,急急上前禀告:“皇上已在御花园赐宴……宣了隆德二十七年至今的两榜进士作陪。”
蔡訾眉峰一耸,面带不耐烦之色,挥了挥手说:“皇上真是心血来潮,罢了,既然皇上想施恩于人,我便耐着性子陪这些小娃娃们玩玩。”
说罢,蔡訾又问:“马车可备好了?”
张伯一愣,想来是自己刚刚说的太隐晦了,相爷还没听懂,只好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万岁爷只请了两榜进士,今年……今年并未赐宴相爷。”
“你说什么……”
整屋子的人都一脸的难以置信,连大气都不敢喘,周遭一片死寂。
隆德皇帝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因为前几天的案子,万岁爷对他心存不满?
纪英是个小人物,可他背后的安禄侯却代表着军方的势力。万岁爷这是不满他和军方有勾结……
蔡相叱咤朝堂二十多年,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神功,可他挺直的腰板就像是强弩之末,笼在袖中的手也不住的颤抖。
蔡腾小声的叨咕了一句:“那我进工部的事儿不就吹了……”
蔡相正没处泄火,听到自家草包儿子,这么不长脑袋的话,立时气的浑身颤抖转身就是一个巴掌,扇的曹腾站也站不稳,往后跌了半步。
“不中用的东西……”
说罢,蔡相大步流星的进了内院,这年夜饭不用吃了,气也气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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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德三十八年。
遭受冷遇已久的沈罄声沈侍郎,因为大年夜里隆德皇帝的一席话,又成了朝堂中最热的香饽饽了。
其实,入朝为官就如进了泥塘,自身尚且是个泥菩萨,又会有几个人为了替别人抱不平,而得罪皇上面前的宠臣。
何况,既已进了泥塘,谁都不干净,别半斤骂八两的。
与沈罄声相反,被剥了功名,免官回乡的前礼部尚书张栋之,就突然变得无人问津了。
宝灯失火案本就是败局,但张栋之凭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二十年,勉强占了人心。可如今隆德皇帝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说的张栋之的党羽人心涣散……大年初一竟无一人上门拜年。
只因为上位者一句话,下面就有无数张嘴成了传话筒,兢兢业业的老臣,就成了罔顾法纪的强权者。
张栋之对上位者失望,对那些传话筒更是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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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栋之没有通知自己的门生故吏,也不知是对这些人有几分失望了,还是想保护他们的前途。
总之走的时候萧索而凄凉。
沈罄声在京城外二十里的秀山亭中远远看见张栋之一家五口,架着两辆最简陋的马车,缓缓驶来。甚至连一个贴身的奴仆都没有,驾车的是他的大儿子。
对于一个部堂级的高官而言,真够寒酸的了。
越寒酸,越教人敬佩。
“张老爷,我们家大人吏部侍郎沈大人在前面凉亭略备薄酒,想请大人上前一续。”
张栋之愣了愣,念叨着:“我们礼部何时有了一位姓沈的侍郎。”
沈罄声的小厮沈小姜翻了个白眼:“不是礼部,而是吏部。”
张栋之一听,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这是仇人相见啊,他张栋之会沦落到这般田地,还不是因为他沈罄声,何必此刻还装模作样的来送行,猫哭耗子假慈悲。
“哼,我张栋之不认识此人,雍之不用理他,走走走。”雍之是他大儿子的字号。
沈小姜早料到这个老头是倔脾气,不过他主子自有锦囊妙计对付他。
“我家大人说,张大人丹心可鉴,为大周培养了许多栋梁之才,户部的夏子默,礼部的赵守礼……不知张大人今日离京后,这些人群龙无首会落入何种境地。”
张栋之最心爱的弟子不是自家才华平庸的长子,而是隆德三十三年,他任主考官那一年选□□的状元赵守礼和榜眼夏子默。
夏子默为人圆滑,知变知退,所以把他放在户部,张栋之十分方心。可这个赵守礼就是榆木疙瘩一块,为人老实,但说话太直,容易得罪上官,所以张栋之才把他放在自己眼皮子地下,一边护着他一边调_教他,想来过个七八年,这块璞玉也能啄成美玉。
可是如今他突然被免官,清流一派群龙无首,圆滑的夏子默恐怕会动心思争一争着清流之首的位置。可这位置又岂是那么好做的?赵守礼就更麻烦了,这满朝文武恐怕再难找到能包容他这耿直性子的上官了。
这两位弟子的前途,一直是张栋之的心头大患。但以他现在的处境,只恐怕是有心无力,也帮不上什么忙。
沈罄声以此要挟,便是掐着他的软肋了。
“雍之,你先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
“张公子,您往前走不到三里路就有驿站,我家大人已在驿站安排好酒菜,招待各位。老张大人的安危你无需担忧,我家大人会安排轿子送老大人回驿站的。”
张栋之冷哼一声:“去吧,沈罄声不会害我一个免官废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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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之中,有一人站在寒亭中,长身玉立,卓然不群。张栋之不由得感叹,如此良材,奈何为贼。
秀山亭里放着暖炉,围炉而坐,在这寒冬腊月里颇为惬意。
暖炉上温着酒,炖着鱼。
是一条足有四斤重的黄河大鲤鱼,皮肉饱满,汤稠肉浓。
“张大人请坐。”
“与你这等人坐在一起,老夫肉吃不香,酒喝不下,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沈罄声听了也不生气。倒是好脾气的自斟自酌了两杯。
“张大人还在怨我害你获罪丢官吗?即便没有我,张大人这个位置恐怕也做不长吧……你不仅弹劾了九千岁,还在暗地里派你的弟子夏子默收集蔡相圈占田之事,不过是个六部高官,真以为自己可以搬动隆德这一朝的两座大山了。”
“你……你怎会知道。”收集蔡相圈地占田一事,夏子默做的十分隐蔽,连蔡相都没有发现,沈罄声一个小小的吏部侍郎如何会知晓。
“锦衣卫,耳聪目明。”沈罄声淡淡一语,叫张栋之听得心惊肉跳。锦衣卫那不是李贤的势力嘛!难道李贤已经看出端倪,他张栋之已经落到这幅副田地,自然什么都不怕,可他的学生夏子默,恐怕就麻烦大了。
“李贤暂时还不知道,但夏子默已经不能在京城呆了,必须请调去苏州。”
“苏州?”
“没错。我在苏州呆过几年,知道那里的情况,全国十分之三的税负都在那里,将来还会迎来商业的繁荣。如果夏子默去苏州,帮皇上管着钱袋子,只要能做出几分成绩,我保管这朝中没有人动的了他。”
说完,沈罄声夹了一筷子鱼翅,放入张栋之的盘中。
“夏子默是聪明人,必会扶摇直上。”
这鱼翅就是沈罄声送的一份人情,张栋之不得不吃下。
“至于赵守礼,大人也请放心。此人性格耿直,是朝中有名的硬骨头,只要他在人前表漏出对沈某的不屑鄙弃,这朝中就会有人把他平调进吏部,跟沈某互为牵制。毕竟只要把赵守礼调走,礼部就算真的成了空壳衙门,成了那些人的掌中之物,也就控制了入阁拜相的门槛。”
想要控制入阁拜相门槛的,恐怕只有蔡訾一人了。
“吏部尚书是有名的老好人,自然不会为难为难赵兄,沈某在此对张大人保证,必会对赵兄‘推心置腹’。”
说罢他夹走了一块最肥美的鱼肚子,放进自己碗里。
又夹了一筷子鱼唇放入张栋之碗中,说到:“吏部事杂,也得罪人,我与赵兄是‘唇齿相依’。”
张栋之又被迫吃了一口鱼唇。
“这隆德一朝,有李贤和蔡訾两人压着,就算张大人你有天大的能耐,也入不了阁。若是李贤和蔡訾斗起来,张大人免不了受其波及,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这‘尾大不掉’的隆德一朝,还是交给我们这些年轻人吧。”
说完又将肉最多的鱼尾巴,夹进自己碗里。
这一条大鲤鱼只剩下一颗煮的烂开的鱼头,和一副没有肉的骨头架子。
“不出十年,我若得势,必将力荐张大人还朝。张大人还是大周的‘中流砥柱’。”
鱼骨架终于还是落到了张栋之碗里。
这沈罄声真是来请他吃饭的吗?怎么给他夹的不是骨头就是鱼杂……
可他说的每句话,每个承诺都正中张栋之的下怀,让他难以拒绝。
“老夫可当不起沈侍郎的‘中流砥柱’,老夫有眼无珠,错看了沈大人,还是吃点鱼眼,以形补形吧!”
张栋之主动夹了菜,态度立刻就缓和了许多。
“张大人并没有看错沈某,沈某不是好人……只是恩师为人恭谦礼让,我陷害忠良,死后无颜相见。只好做点什么弥补张大人罢了。”
“没想到沈大人如此尊师重道。”
“因为……那老头还是我岳父。”
“什么?”
“今日酒喝多了,沈某胡言乱语,来张大人我再敬你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