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云,有风,天气晴朗。
金牛坡上的瓦当寨张灯结彩,四处洋溢着喜庆吉祥,连那条平日里只啃骨头的老狗也吃上了香喷喷的红烧肉。
吉时将近,那蜿蜒数里的红妆队伍也终于浩浩荡荡地出现在了众人眼前。眼看着大当家一身喜袍,满面春风,骑着高头大马就要进寨子,兄弟们赶忙将准备好的鞭炮点上。
于是刹那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震得众人笑哈哈捂住了耳朵,连那条正啃肉的老狗也吓得“嗷呜”一声,直接窜进了干草垛子再也不肯出来。
徐大当家见状满意不已,咧着大黄牙笑得直哆嗦。而正当他一拉马缰,准备进寨子大门的时候,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佛唱:
“阿!弥!陀!佛!”
那声音明明并未使劲,却偏偏亮如洪钟,即使那惊天动地的鞭炮锣鼓声也无法掩盖。众人一愣,纷纷停了手中活计循声去看。
但见,漫天飞舞的鞭炮碎屑中,有一人从天而降!
而待众人看清了眼前之人,禁不住有些发懵,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和尚?”
不错,来人的确是个和尚,头顶光秃秃,身穿百衲衣,正微微喘着粗气拦在队伍前。只可惜,他这出场架势虽然够足,样子可真不怎么样:
灰头土脸、蓬头垢面,身上脏兮兮看不出原来颜色也就算了,连鞋子都莫名其妙少了一只。他似也注意到了这点,便有些忸怩地缩了缩脚趾,发现实在没地方藏后,便只能闭了闭眼,光着一只脚丫大大方方站在了路中央,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徐大当家看到这虎目一瞪,粗声粗气道,“哪来的野和尚,敢拦你徐大爷爷的路,找死不成?!”
众人听得大当家发话,这才反应过来,齐齐操起家伙,将那和尚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和尚却无动于衷,只自顾自地行了一礼,客客气气道,“各位施主莫急,贫僧此行实乃无奈之举,烦劳稍等一二。”
徐大当家满头雾水,他堂堂瓦当寨大当家,这是大喜的日子,突然跑出来个邋遢的小和尚拦路,竟还想让他稍等?等?我等你姥姥的等!想到这,他冷哼一声,怒喝道,“小的们,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众人拿刀的拿刀,举棍的举棍,还有的直接操起身边的板凳就冲了上来!
那小和尚见情况不妙,也来不及多说,匆匆喊了声“阿弥陀佛”,便遥遥一掌拍了出去。这一掌看似平平常常,偏偏卷起一股邪风,携着鞭炮皮碎屑直刮得近前的几人眼睛都睁不开。下意识地,那些人齐齐顿了一顿。他们这一顿不要紧,后面的人可刹不住,于是乎,一个接一个,直接撞成了一团。
那场面相当好看,凶神恶煞气势汹汹地准备砍人,结果人家只是甩了甩袖子,他们便哭爹喊娘地滚成了一团。你踩了我,我撞了你,前面第一排最惨,有一两个甚至被踩吐了血。
徐大当家坐得高,看得便也更清楚:这小和尚看着和和气气的,手下功夫可不简单。他们这寨子欺负平头老百姓是轻而易举,但一旦遇到江湖上的高手,那就是能躲多远躲多远!
于是,二话不说,徐大当家当即就翻身下马,高声道,“住手,都给我住手!”
言罢,众人各自后退,将那小和尚再次围在了中间。只是这一次的圈子更大了一些,还有人倒吸着凉气直叫唤,“哎哟喂,把老子的痔疮都给摔破咯!”
徐大当家也顾不上替弟兄们出头,亲自走到小和尚面前抱拳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我瓦当寨庙小饭少,却不知哪里可以帮得上忙的?”
“阿弥陀佛”,小和尚回了一礼,道,“贫僧小白,来此乃是有事相求,望施主能够通融通融,帮个小忙。”
小和尚就是匆匆赶来找金四娘的小白。
自从离开无名谷后,他便使出了吃奶的劲,赶路,赶路,还是赶路!一路上,他不吃不喝,甚至连解个手的时间都不肯浪费。三天下来,跑瘫了一匹马,跑坏了一双鞋,后来实在太赶,还不小心弄丢了一只鞋!每每想到稍一缓慢便可能永远失去四娘,小白就恨不能杀回去胖揍一顿苏幕遮!
妈的,明明有一个月时间准备,他竟耍尽阴谋诡计不让自己走。最后他娘的只留了三天让他跑来找四娘!三天!三天啊!金牛坡离无名谷明明是十天的路程好不好!苏幕遮他这简直是无德小人,不就是他新婚的时候多说了句话么,犯得着记这么久还不肯忘么!
小白越想越气,最后忍不住还爆了粗口,造了口业。
远在无名谷抱孩子的苏幕遮则突然打了个喷嚏,然后趁机将娃娃往苏左怀里一塞,一本正经道,“本公子生病了,快把小米抱出去。”说完,也不顾苏左那苦成了黄瓜的脸,撒娇似地黏到了阿四身边。
阿四见苏幕遮这副德行,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待到苏左出去后将门关好,连忙一把抓住那双溜进自己胸口的爪子,恨恨道,“不行,才一个月!”
苏幕遮瞬间哭丧了脸,可怜兮兮地看着阿四不说话。阿四怕他痴缠,赶忙转移了话题,数落道,“你这次是不是太过分,万一小白没赶到,四娘岂不是真要嫁给那丑八怪徐老大了!你这不光是坑害你兄弟,还害我姐妹四娘啊,你拆散了一对有情人你知不知道?”
苏幕遮闻言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回道,“谁说拆散了?本公子这是助小白兄一臂之力,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阿四不知道,小白当然更不可能知道。此时此刻的他,只能无限惆怅地抬眼去看不远处的喜轿。喜轿并不大,身后跟着长长的送嫁队伍,除了亲眷小厮,便是数不清的嫁妆。一箱箱一担担,将路都堵死了。远远看去,朱漆髹金,流光溢彩,说不出的漂亮。而即使刚才他们打得一团乱,那喜轿却纹丝不动,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声响。
看到这里,他忍不住心头一抽,眼眶也紧跟着湿了起来:四娘......
徐大当家可不知道小白在想什么,闻言后松了一口气,哈哈笑道,“小师傅武艺高强,却不知需要徐某做些什么?”
小白拧了拧眉,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喜轿,最后稍顿一下后开口道,“贫僧,来抢亲。”
“......”
话落之后,徐大当家瞠目结舌,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再次问道,“你,你,你说什么?”
“贫僧,来抢亲。”
“轰”的一声,人群再次乱了,不少人叫嚣起来,大嚷着要跟小白拼命。而徐大当家更是连鼻子都气歪了,绿着一张脸说道,“今儿个是我的大喜日子,也是瓦当寨的大喜日子,小师傅若是不嫌弃,自有一杯茶喝。但若是存心捣乱,我瓦当寨这百来号兄弟,可也不是好惹的!”
“徐大当家,实不相瞒,你今天迎娶的这位,乃是小僧的......”
话未说完,徐大当家嘿嘿冷笑,截口道,“小师傅,你可不要欺人太甚!再说,你一个光瓢秃驴,不好好念你的经拜你的菩萨,学人家抢什么亲啊你......”
小白见此没耐心再和这些粗野汉子啰嗦,他脚下一错,竟轻轻松松掠过徐大当家,径直站在了喜轿之前。
众人见状大惊,那徐大当家更是恨得龇牙咧嘴,眼见着就要操家伙杀上去。却见小白明明站得好好的,蓦地双膝一软滚到了地上。一边滚,他一边还痛声大叫,“啊好疼!别打了,你们别打了!就算你们打死我,我也不会走的!四娘,四娘啊!四娘你出来吧,让我再看你一眼吧!就只看一眼就行啦!”
那叫得,简直肝肠寸断,痛彻心扉,好似马上就要断气了一般!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若是苏幕遮在场,一定会抚掌叫好:小白你这小子深得本公子真传啊!
可惜苏幕遮不在,剩下的所有人都被惊得站在原地,傻乎乎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却在此时,喜轿的帘子终于动了!紧接着,一双绣着鸳鸯戏水的绣花鞋出现在了小白身边。还未等他做好准备,一个柔软的身子扑到了他身上。
“小白,你怎么了小白?”
小白一听这声音便开始掉起了眼泪,半是演戏半是真情地扑进对方怀里,哽咽道,“四娘你这是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却要嫁人了!你要是嫁人了,那我怎么办?”
金四娘早已掀开了红盖头,听到此处心头一软,嘴上却硬道,“我嫁人与你何干?你自做你的和尚,我自找我的夫婿。”
话到此处,小白也顾不了太多,蓦地坐起了身,一把将金四娘拥进怀里,正色道,“有头发谁愿意做秃子,有了四娘,我哪里还愿意打光棍?四娘,有些话我说不出口,但你难道真的不明白么?”
面对着小白一张面若桃花的俊脸,尤其那一双水波荡漾的凤眸,金四娘那颗早已动了的心狂跳不已,最后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便软在了小白怀里,彻底投了降!
小白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成了,简直心花怒放,瞬间笑成了一朵喇叭花。正搂着金四娘发傻呢,突闻耳边传来徐大当家的怒喝,“你们到底在干嘛?”话完,他颤着手指向羞涩不已的金四娘,厉声叫道,“你又是谁?本当家的小美人儿呢?!”
“......”
清风正好,烈日已收,眼见着西边天空浮起了晚霞,小白与金四娘也手拉着手离开了瓦当寨。
“这瓦当寨实在太可恶,竟然要抢小胡子的妹妹做压寨夫人!不过现在没事了,我们将他们打了人仰马翻,等会儿官府到了,自然一个都逃不了!只是,四娘你这事做得不对。小胡子是你的护卫和朋友,那当然也就是我的朋友。尽管他厌倦了江湖要解甲归田,那也仍然是我的朋友。这种事情,你完全不用自己冒险,我一个人就可以解决!”
“瓦当寨在官府中有人,你以为那么容易搞定?若非是小胡子与我找了些帮手,再来十个你也解决不了。”
小白连连摇头,“即使如此你也不该冒充小胡子的妹妹嫁过来啊,万一吃了亏可怎生是好?再说了,你好歹也该与我说一声,害得我到处乱找,找得心急火燎的......”
金四娘闻言笑了,想了想后,终于说道,“此次不辞而别,不光是为了小胡子的妹妹,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没跟你打招呼,是怕你担忧。”
小白闻言微微一顿,看着金四娘心惊肉跳道,“你还做了什么更危险的事情?”
金四娘微微一笑,解下了背后的包袱,然后轻柔又郑重地递到了小白手中。
小白疑惑不解,但也自然而然地接过,然后打开。包袱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雕刻了龙凤的木盒子。盒子黑漆漆的,并无什么特别,可小白立马就明白了过来。
他倒抽一口冷气,不可置信道,“这是......骨灰盒?”
金四娘柔柔一笑,那双并不美丽的小眼睛里满是情意。她说,“虽然你从来不说,但我一直知道,你挂念皇后娘娘。”
小白突然就哭了。
他紧紧搂住盒子,另一只手却牢牢将金四娘拥住,哽咽了半天,才说道,“四娘,谢谢你......”
四娘无声而笑,软软地依偎在小白的怀里不说话。
良久之后,小白总算略微平复了心情,于是严厉道,“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孤身入宫太危险!”
“你放心,此次行动非常顺利,除了有小胡子帮忙,苏公子也出了不少力。”
“苏幕遮?”小白一愣,奇怪道,“他又怎么了?”
金四娘怀疑地看了眼小白,道,“你不知道苏幕遮安排人给那轩辕恒下药么?”
“什么?”
“原来你真的一无所知,”金四娘叹了口气道,“据我观察,苏公子做的事,估计还不只下药那么简单。你需不需要去劝他一劝,以免他弥足深陷,再也无法脱身?”
小白沉默地摸了摸骨灰盒,然后叹了口气笑道,“放心吧,他很有分寸,绝对不会乱来。”
“也是。”想到那比狐狸还精的苏幕遮,金四娘噗嗤一笑,然后拉住小白的手,道,“既然已经将娘娘带了出来,我们就将她好好安葬吧?”
小白微微点头,遥望着京都的方向,叹息道,“母后这辈子最不愿意见到的,恐怕就是父皇。如此也好,我们便将她葬去鲁南吧。那儿,是苏家的发源之地,也是她为之谋算了一生的地方......”
于是,两个月后的鲁南苏家山,有人发现山脚下忽然多了一座孤坟,无名,无姓。
而冷风萧瑟中,有一个冒了点点发茬的美貌小生,正朝着反方向的小路走去。在那条小路的尽头,有一个很丑很丑的女子,正微笑着与他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