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大战虽然进行的惨烈至极,但由于一切都笼罩在硝烟之中,城上的朱由检感受不到其中分毫的惊心动魄,只是一味焦急的盯着城下,仿似要将浓烈的硝烟看穿一般。
朱由检诚然贵为皇帝,却极少登临大明京师的城墙,似眼前这般观战更是绝无仅有。他还注意到城门外关厢破败残缺的民居,显然早就废弃多日,这让他产生了一丝凄凉之感。在他记忆中,京师之繁华连城外关厢在白日里都要达到人声鼎沸的程度,而今却只剩下了残垣断壁形影相吊,何其悲凉。
皇帝的心境毕竟与臣子不同,他切身的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痛心。就在朱由检黯然神伤之时,城下的战况似乎有了变化,阵阵炮声轰鸣起來,很快便能见到蚂蚁一般的流贼从白色浓重的硝烟中四散出來。
“快看,快看,流贼好像败了…”
不知是哪个大臣带头喊了一嗓子,众臣们此刻似乎也忘记了城上危险,纷纷上前把着女墙,伸脖子往外看去。
安定门外的流贼果然是败了,城上欢声雷动,很快便有一名青袍官员激动的跪倒在地,匍匐到朱由检面前。
“圣上天威赫赫,佑我大明将军得胜…”
只见青袍官员以头叩地,咚咚作响,抬起头來已经泪流满面。
朱由检看到臣下激动如此,心里却想,朕要前來观战时,也不见你站出來附和,如今李信大军旗开得胜,便蹦出來卖这便宜乖,真真是可恶。
突然朱由检只觉得脚下一阵,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顿时城头上碎石乱飞,竟不知从何处飞來两枚炮弹。朱由检不愧是皇帝,就算到了这等要命关头也强撑着皇帝的体面,仍旧扶着女墙兀自挺立。
反观文武百官则趴了满地,有甚者更疯狂的往城下逃去,至于刚才激动的以头叩地的青袍官员早就不知所踪。只有京营提督方正化不顾自身,疾奔到朱由检面前,以身体护住了他。
“万岁,快快随老奴下城,贼兵有红夷大炮…”
这与趴了满地的大臣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朱由检冷笑一声,这些自幼熟读孔孟,自诩忠贞天下无双的大臣们,到了生死关头竟然还不如一个阉人。
朱由检并沒有跟随方正化下城,他是皇帝,岂能因为流贼放了一炮便吓的仓惶逃命。冷静下來的他开始在满地大臣中寻找自己的几位阁臣。
他首先发现了张四知,老头子此刻狼狈之际,梁冠也掉了,紫袍也不知何时扯了几个口子,正蜷缩在敌楼墙角瑟瑟发抖,心下不禁一阵恻然。
就在距离张四知三步之处,薛国观亦在努力维持自己身为内阁大学士的威严,但唯恐被炮弹碎石砸到,亦狼狈的蹲坐于地面之上,形象总要比那些撅着屁股趴在城墙上强了许多。
就在安定门西北方三里开外,一名胡子拉碴的魁梧大汉,连连搓手满脸兴奋。
“他娘的,走狗屎运了,连开两炮居然炮炮命中…”
有亲兵立即谄着脸问道:
“大王,打中狗皇帝沒?”
那魁梧大汉瞪了那亲兵一眼,觉得不解恨又狠狠踹了他一脚。
“让你再叫大王,踹你个沒脑子的,当爷是山大王呢?”
那亲兵被踹的抱头鼠窜,孔有德也不去追,心有不甘的看了眼远处城头上飘着的龙旗,他认得这是皇帝才有的旗帜。可惜了,最后这点火药都用沒了,看來得想办法再弄点火药來。
孔有德又拽过一个亲兵來,“打听,打听去,那股明军究竟是谁的人马?”
亲兵哆哆嗦嗦的回道:“已经打听清楚了,是山西镇总兵李信的人马…”
一听说是李信他整个人都跟着哆嗦了一下,暗暗骂道,这姓李的当真是他命里克星,只要遇到此人准沒好事,看來刚才顿兵不前的决定实在太英明了。
实在顶不住就跑吧,傻子才跟他在这拼命…当然,这话孔有德不能说出口,只是在心里打了个转…嘴上还严令部下注意监视明军动向。
突然,有贼兵前來报讯。
“报…官军來人说是他们总兵邀,大,大……王爷相见…”
那贼兵差点又叫成大王,孔有德最厌烦这山寨里的称呼,好歹他也当过鞑子的恭顺王,叫声王爷那是当的起的,叫成大王,算哪门子事?
而且孔有德在对明军的称呼上也与绝大多数流贼迥然不同,孔有德在提起明军时,便直称明军,而流贼们则按照习惯统统称之为官军,这是他在心里上对自己流贼身份不认同的典型表现。
“甚,甚,甚?见谁?”
那贼兵以为自己头领沒听明白,又重复了一遍。
“官军总兵要见王爷…”
孔有德倒吸一口冷气,刚想说不见,但转念又改了主意,自己拥兵数万还怕了那几千战兵不成?
“走,中军开路,护持爷去会会那姓李的…”
人多好壮胆,孔有德在浩浩荡荡贼兵的簇拥下來到刚才的战场附近,明军对这片战场的插入角时分刁钻,乃是由安定门东北方向斜插过來,攻击的正好是安定门外贼兵的右翼。距离孔有德中军所在足足有七八里距离,孔有德行至距离战场约三里左右的时候便说什么也不再前行。
而三里这个距离正是红夷大炮的极限射程,孔有德生怕明军诱他前來,再以大炮轰杀…
但显然是他多虑了,不多时,只见李信一马当先率数十骑來到阵前,距离孔有德五十步才堪堪停住。
“前面可是孔兄,别來无恙?”
孔有德听李信和他寒暄,沒來由的就是一阵恶寒,心道本來挺好,遇到你就不好了,但是嘴上还得把话说的漂亮。
“承蒙李将军记挂,挺好,挺好…不知李将军相邀有何吩咐?”
李信游骑抓了一个贼兵打探消息得知了德胜门外的守将是孔有德,便突然心生了一个想法,何不再次招安于他,如此便可出其不意,将贼兵彻底打垮。
“本帅甚是怀念去岁与孔兄同生共死那段日子,不知孔兄可还记得?”
听李信如此说,孔有德一呆,他果然和李信有过一段痛快的合作期,但随即又怒气上涌,若不是这厮将他从多尔衮大营中将自己绑架,自己还好端端的做着恭顺王呢,何至于到如今这步田地,整日里与一帮流贼混在一起。
“爷健忘,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起话來也不甚客气,但他不傻,立即明白,李信这是话中有话,沒准起了招安的意思,自己得好好吊吊这厮的胃口,耍一耍这姓李的。
哪成想李信却只笑了一声,随即告辞远去,把孔有德晾在原地,想好的一堆说辞沒了用武之地。
李信当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等 隐秘之事,他邀孔有德相见只不过是给他一个讯号,告诉他如果你要招安,就來找他李信,而且还要趁早。
安定门外一战虽然只是个局部胜利,但以此也看出了贼兵各部都各怀鬼胎,否则也不会坐看与三卫军对峙的贼军惨败而置之不理。看來洪承畴所言竟是不虚,难道他特意见自己出演提醒真的是出于好心?李信的心里还是划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只是这一战轻松获胜,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究竟是哪里被忽略了呢……
……
安定门上已经恢复了平静,群臣们见炮弹不再砸下,都纷纷从城墙地面上爬了起來,劝皇帝下城躲避流贼大炮。朱由检对此嗤之以鼻,只是立在原地面朝城外,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白色的硝烟一点点散去。
渐渐的,满地尸骸露了出來,触目惊心。可以想象,之前在浓烈的硝烟中进行了一场输死激战。此时此刻,三卫军为了以防万一,防备贼兵偷袭,也已经趁着硝烟的掩护撤退到了城北十里开外。是以整个战场之上,除了死人还是死人。
朱由检竟忍不住有些担心,不知李信所部伤亡如何…都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粗略看城下尸体当有数千之数,那李信的三卫军岂不是损伤过半?
朱由检忍不住又记恨起洪承畴來,就在李信与贼兵激战的同时,洪承畴那一万援兵也不知去了何处?
“來呀…”
“老奴在…”
身后侍立的方正化赶忙上前。
“派人持朕天子剑去宣府调洪承畴大军南下…”
朱由检说到最后一个字已经是声色俱厉,方正化应诺离开,去安排此事。
“李将军又立大功,忠勇可嘉,此战过后非重赏不可…”
情绪激动之下,朱由检竟似自语起來,已经在他身边侍立的内阁大学士张四知脸色一变,忙拖着狼狈的袍服小步上前,小声劝阻道:
“圣上万万不可再轻易封赏,此子年不过三十便已经封坛拜将,天下战事频起大战不绝,倘若他再立新功,又当如何封赏,封候封公可也,往后呢?赏无可赏之下,难不成还封个异姓王?”
朱由检呆立当场,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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