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妇一指素文,捂嘴一笑,又朝白颜三人和声道:
“那懒虫无懒不偷,倒最不喜人家偷懒!呵呵……几位请随我来,今日相聚,可谓绝世福缘……不说了,省得那人又要怪我多嘴……三位若有所求,便只管唤我雁姐就是!”
笑声未落,四道人影化作一团青光,瞬息而没,也不知去了何处。我刚觉放心不下,便见那素文残拂轻摆,举步笑道:
“月色正好,贵客何不与我踏月而行,素文不才,当可尽释你心头之惑!”
语声清雅,但却豪气尽放,宛若天下之大,俱都在其掌握一般!
我心中陡然一动,竟没来由的信了这“男人师太”,紧紧跟上,不经思索便脱口而出:
“在下观师太器宇不凡,定是壮怀男儿。但不知为何,却入门这女子尼庵?”
素文也不着恼,似乎这男子于尼庵出家,乃天经地义之事,只轻声笑道:
“男既是女,女便是男,清气浊气,相互依然。贵客修行千年,怎的连此等浅显道理也不明白?何况这天地之间,或男或女,我皆可定夺,又何须在意这细枝末节?也罢,既已随缘而来,便让你听个明白!”
素文言及于此,顿时止步望天,却见一弯孤零残月,斜挂浩渺云边。
望着那淡薄的身子,我却突然惊觉在这一刻,似乎天地万物皆已不存,混沌之中,便只剩下这一人身影,若虚若实,似真似幻。一时心念迷离,竟连我何时曾修行千年,也忘到了九霄云外。
夏夜清凉,微风乍起,梅枝摇曳,素文缓缓转身,肩上银月如钩,手中梅花轻掂,目光烁烁,傲然笑道:
“你可知吾,究竟是谁?”
我呆呆看着他手中的夏日寒梅,脑中空白一片,不知该如何相答,素文抛开手中梅花,却引来梅林瞬间怒放,花香随着夜风,隐隐送来一句低吟清唱:
“旧时玄素神,今日素文身。难救人间苦,邪世影独行……”
…………
大道、玄素、拾得三位神灵创世之后,大道与拾得两神巡查人间,总觉人心天生极恶,以致种种厄难随之而生。世人偏又贪恋光阴,舍不得钱财享乐,便挖空心思苦苦修行,妄图与创世三神一般,遨游天地,永生无死。
初始之时,尚有部分天地灵气为之所获,偶有小成,便以为寻得了成神之道。此后更是门派林立,修士如云,最后就连稍具智慧的生灵,机缘巧合之下,也加入到苦修成神的行列中。
殊不知人有人性,神有神格。如修士那般斩情灭性的逆天修炼,实际上却是在推翻天道轮回的正常循环,即便修上万年,最终也难逃一死。然而在这看似初窥门径的苦修中,人家温情、家人亲情、儿女真情等善良情愫,则因修行而生生割断!
所谓逆天而行,也不过为人间造就了无数能力出众的凡人、凶残狂暴的妖魔而已。自古至今,却从未有一人,能真正成神。
神格只为大道、玄素、拾得三神所有,天地之间,自然再也无此可能!
虽无成功先例,但人间长生之念,却始终未曾断绝。大道与拾得忧心世人为了修炼而影响世道运行,又觉人心难测,欲壑难填,便索性痛下决心,稍稍展示一点神迹,顺便传出风声:世间三卷天书,得而修之,当可融合各人邪影,成就不死之身、位列神灵之内。
“大道与拾得的本意甚好,皆是愿人间处处温情。”素文——也便是玄素,轻声一叹,蹙眉望月,缓缓道:
“只是这两神总觉人间贪欲之源,尽在求得长生之上,便放出天书存世的消息,借此令人世各派或妖魔之间,互相争夺攻杀,最终消弭修真之人,断绝各种修真之法,才好让世人断了这绝情修行的念头,从此珍视与父母、夫妻、儿女之间的真情!两神意愿虽佳,奈何手段太狠!至今已有数万修行之人,丧命在所谓天书的争夺上……”
我坐在梅树下,愣愣看着素文萧索的背影,突然鬼使神差的脱口问道:
“师太所言,便是这天地之间,只有创世三神与世人、妖魔,那天书与邪影都是大道、拾得两神之虚言?”
素文转身回头,淡淡而笑:
“天书是假,邪影却真!如你所见,但凡世人,其身边均伴有另一自身。因其始终不得与本体融合,故名为‘邪影’。而邪影之力,却绝非天书中所说那般强大,仅仅与本体能力一致而已。”
我怔了怔,似觉素文口中邪影之力,果真与脑中残存记忆颇有出入,不禁急道:
“人人皆有邪影相随,为何我却例外?”
素文微微一哂,目中奇光闪烁,朗声笑道:
“你可知,你是谁?”
月沉星残,晨曦渐显,望着美妇雁姐隐入梅林的身影,我却毫无一丝离愁,仿佛人世间聚散分合,欢喜哀愁,就如该同日月交替、山风清泉一般自然随意,无须强求。
正如昨夜素文所言,既然与大道、拾得两神看法相左,谁也说服不了对方,便索性避在凡尘,结庐在这囚龙山梅神谷,清心静气,继续深思天道运行之秘。
随遇而安,才是大道自然。
“你昨晚和那老师太说什么了?怎的现在看你,居然比昨天多了点说不出的味道?”白颜蹙着好看的眉,歪头定定的瞅我,与她身旁的邪影表情简直一摸一样。
我看到的是颌下有须的男性师太,白颜三人眼中所见,却是一温婉雍容的中年女尼,玄素神通之妙,果然变化随心。
“呵呵,就聊了些修炼之道,梦白受益匪浅,仅此而已。”我淡淡的打着哈哈。实际上岂止受益匪浅,素文一夜深入浅出的解说,非但令我明晰了自身来历,更对那天书、邪影以及所谓的“建木灵宝”有了更清楚的认识——既然是神灵定下的棋局,整个人、魔、邪影俱是棋盘的棋子,我又何不放下过去,放开心怀,静静欣赏这场游戏呢?
唯一放不下的,还是人心本该是善是恶的疑题。不过既然连三位创世之神都尚未得出定论,我这因缘巧合、得以融合邪影、跳出生死的世外之人,又何必庸人自扰、苦苦纠结?正该如素文临别所言“人性难定,邪影真心”,还是随着游戏中的各种因果,好好享受即是!
“哦,”白颜把玩着黄衣一角,皱着鼻子做个鬼脸,娇笑道:“见你时时都若有所思的样子,还以为你正惦记着哪家姑娘呢!你不知道,昨晚雁姐请我们吃的东西……”
这丫头叽叽喳喳的说着,其身畔邪影也笑得甚是开心。我知道,那就是她真正快乐的体现。
人可以千方百计的伪装掩饰,其邪影却会直直表达出真正的心思和情绪!
刚好除了创世三神之外,世间便只我能见到邪影。
轻水和解解不停在争执着什么,好像是昨夜轻水偷喝了解解半杯美酒……我微笑看着这两人,也不知是何原因,本来互不相让的轻水和解解,居然渐渐有些意气相投的迹象——这从两人争得越狠,各自的邪影却越是开心就看得出来。
梅神雁姐招待的东西,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论瓜果还是佳酿,都是人间闻所未闻。我淡淡笑着,静静听白颜眉飞色舞的形容着昨夜美味,看着她连邪影在内,都快乐得象只小鸟,我突然对素文所说的“邪影真心”有了更深的领悟。
人既以真心对我,我又怎能不待之以诚!
若人人都能持之以善,则世间何处还会有恶?
“你这人怎呆呆的?一个人也会傻笑?”白颜轻盈走来,飘逸的裙角扫落几片草尖上的露珠,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朝霞中折射出绚烂的光芒,一如我心结尽去的情怀。
“你怎知我在惦记人家姑娘?”我看着白颜清丽的俏脸,轻轻笑道。眼角余光却留意着她的邪影,果然,邪影顿时瞪眼竖眉,显然心中极为不快!
“你惦记你的,关我甚事?!”白颜只是撇撇小嘴,随即转脸望向轻水和解解:
“两只大酒鬼,大清早的吵什么吵!还走不走啦!”
尽管才刚刚升起,朝阳便已将它热烈的光芒洒向世界。转过山脚,一座险峻的垭口出现在眼前,在明亮的阳光中,山间雾气形成了一道美丽的彩虹,刚好横架在那垭口之上。
“只需再转过垭口,咱们就算已是出了囚龙山。”轻水似对这一带很熟,指着前方,热切朝白颜笑道:
“白女侠想来是初离云麓仙居,此后但凡有甚需要轻水之处,只管开口就是。哪怕刀山剑林,赴汤蹈火,轻水也绝不推辞!”
解解登时大怒,横身将轻水挡在其后:“师妹蕙质兰心,切莫信了这狼子虚情假意!这一路行来,我可是……!”
白颜掩口轻笑,眼角却飞快的瞟了我一眼:
“雁姐美酒果然醉人……”
我淡淡浅笑,不置一词,目光静静落在她邪影上,那绝美的小脸,堆满了深深的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