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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世缓缓摇头道:“因为听说这种参具有奇效,我才去得那地方,但当我深入探访民众说法,才意识到那是当地的人夸大其词。许多人都说,人在服用那种参之后,会骤然增强气力,五感敏锐,仿若通神。初时我觉得那是巫医惑众,准备走人,却不料让我碰上一株,便忍不住好奇停步。在当地住了一段时间后,我忽然又来了兴致,想要一寻究竟,因为我觉得民众所言的血参通神之能,很可能都是中毒的症状。”
廖世向来喜欢与毒物接触、研究毒-药性质,关于他的这点古怪嗜好,与他接触得多了的人都知道。
望着脸上浮现一阵欲言又止神情的陈酒,廖世在顿声片刻后才继续说道:“自然界许多药材都是有毒的,需要找到与它们匹配的复方,才可适当中和毒性,保留有益药性救助人之疾困。只是时间上不允许啊,我本来打算带着收获的赤岩血参找个僻静地好好研究一番,却不料刚下山就感觉到那小子的异常。”
听廖世把话说到这一步,陈酒心里头本来忍着没说的话渐渐又消散了。
廖世本来还想说,他感觉自己被林杉算计了,但这话才到嘴边,他看着沉默不语的陈酒,忽然又敛了这份心思。
径自坐回饭桌旁,廖世执起筷子,望着桌上几样虽然回过锅,但看相仍然生动的菜肴,忍不住感叹了句:“多好的小炒,不知道今后还有几次机会能吃到。”
听见廖世这随口一言,陈酒却是留了份心思,微微一笑说道:“药师这说得是什么话,如果你喜欢,小女子随时恭候。”
话说到这里,她心思一动,又道:“其实三郎亦常在饭桌上提起你,说不知道你又窝到哪儿喝风去了。”
廖世干咳了一声,又低声嘀咕了一句:“臭小子,自己吃饭没胃口,就知道把老朽拎出来开涮。”
陈酒闻言不禁浅笑出声。
大嚼着咽下数片辣子牛肉丁,廖世瞟了一眼陈酒,忽然开口道:“浑小子一定还没告诉你,他要离开这儿的事情?”
陈酒的浅笑顿时有些僵在了脸上,怔然道:“刚才他跟你提这事了?”
廖世没有直接回应,只是淡然道:“原来你也已经知道了,还算那小子有点良心。”
陈酒当即摇头道:“不,他还没有对我说过这事。”
廖世一愣,转瞬就推翻了自己刚才说的话,似乎有些恼火的道:“果真还是没良心的浑小子!”
“也许是他最近太忙了。”陈酒说话间微微低下头。
刚来北地时,她还很不适应廖世的行事风格。面对当时伤重虚弱的林杉,这怪老头儿下手施药仍似不知轻重。经他亲自动手施为,每一次换药都似林杉的劫。可偏偏那御医说什么都不远插手换药之事,她也只能在一旁咬牙干看。虽然她帮不上忙,但更不愿意走远,她总觉得廖世身披勾魂无常的黑衣。
但相处过一段时间之后,真正了解到廖世的心性,这种**臆测就又能自行消解了。廖世的很多做法,初步看来有些不可理喻,但一经时间考验,又多能证明其依据的道理是存在可行的。
至于廖世本人,除了擅使毒-药,性格孤僻,外表在常人眼里看来确也丑陋,但他的本心可并不坏。他基本上不接外诊,只管林杉的需求,但他在三年前救了林杉这个别的医者无力回天的濒死之人,因为这份功劳,林杉一行数十人都敬他。
陈酒自然早已改变对廖世的态度,虽然她还不知道林杉总称这个老头为“叔”到底是存的一份什么关系,但她能够感觉到,在许多事情的细节处,廖世其实还是对林杉尽到了叔辈的关照。
而在经过进一步的相处之后,她亦感觉到,廖世竟有撮合她与林杉的意思。这让她隐隐欣喜,因为如果他真是林杉的某位亲族长辈,从他那里说出来的话一定很有份量。但同时她又觉着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事实如此,她应该在廖世面前如何自居呢?
陈酒觉着廖世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告诉自己,然而她微垂着眸等待了片刻,却一直没听廖世再开口,不禁又疑惑的抬起头来,但不巧又正好碰上怪老头儿投目过来。
如此对视了一眼,陈酒忽然又隐约有些不自信起来,扫了一眼桌上已经没有什么热气的菜肴,她敛下心中真正想问的事,只道:“菜凉了,我帮您拿到厨房再去热一热。”
廖世也没讲什么客套,还加了一条要求:“再热一壶酒来就更好了。”
“稍等。”陈酒含笑应下。
廖世这会儿倒明白事了,微讶道:“还真有啊?你没把浑小子的酒都藏起来?”
陈酒正在收菜碟的手忽然一顿,脸上已收起了笑容,盯着廖世认真说道:“药师,您别再总是叫他‘浑小子’了,他可一点也不浑,自己滴酒不沾,还把他那帮好饮的属下都赶得远远的,已经够听你的话了。”
廖世只得干笑了两声,低声说道:“不说便不说,我还瞅着趁在你面前才损他几句不妨事,不想今后在你这里也不能马虎。”
陈酒没有再接他的话,自顾端着托盘出去了,在转身出门那一刻,她的眼底有一丝悦然浮过。
菜很快热好端了回来,热气腾腾,让人观之即觉胃口大开。桌上两样青菜没动,回锅的是三碟荤菜,反复翻炒出油之后,荤菜更为入味了。
“哎呀,酒儿这一把锅铲里头的功夫是越来越好了,连热菜的活儿都极佳。”廖世吃了口菜,注意力很快落在刚刚端上桌的酒壶上,连饮两盅才搁手,看向陈酒又道:“你也坐下吃点。”
“我早就吃过了。”陈酒含笑摇头,“原本三郎处理完女探子的事就该吃午饭了,只是他那会儿正不停反胃,他叫我先吃饭别等他,所以午饭才拖到现在……”
意识到此时当着正在吃饭的廖世说这事实在有些失礼,陈酒连忙又转言:“抱歉。”
“酒丫头,你可别学他,他现在还算是半个病人,但你不同,你要照顾好自己才能多出精神照顾好他。”廖世感慨了一声,顿声片刻后又道:“我总觉着,如果他没胃口,你总会跟着发愁,不过如果你真的不想吃,就陪我坐一会儿。”
陈酒少见廖世如此像一个寻常长辈一样的说话,而且话意又的确存在一些能服人的道理,她一时心里的触动颇大,便顺意在廖世身边坐下,见他面前的酒盅空了,连忙又给他满上。
廖世端起酒盅又是一口饮干,搁下酒盅大舒一口气,脸上颇有种直欲呼“过瘾”二字的意头,然而当陈酒准备再给他满上,却被他抬手示意不必。
陈酒望着还剩一半的酒壶,疑惑了一声:“不饮了么?”
廖世微微摇头,说道:“等会儿我要抓紧时间回去配药,饮酒必须酌量。”
即便廖世的行事作风有些异于常人,但在正事上他又拥有绝对的自控力,这是对他炼药大业的绝对重视与敬意,陈酒对于他的这种格也是心持敬意的。
合上酒壶陶盖,陈酒浅笑说道:“那等你下次来时,我再为你斟酒。厨房的热饭早已蒸好,不能再搁置了,我去帮你盛来。”
陈酒说着就要起身,却又被廖世叫住。
“酒丫头,你难道真不想知道?”廖世搁下筷子,看向陈酒,“刚才浑小子还跟我谈了离开这里的事。”
陈酒闻言一怔,刚刚站起身,又有些身姿僵硬的坐下,但她没有开口,只是定神望着廖世。
“显然,你想知道。”廖世缓缓开口,“但我只能如实的说,他大约只会在这里继续住一个月,离开是必然的,可他似乎没打算带你同往。”
只是如此简短的一句话,但概括了一个重要事实,陈酒相信廖世没有骗她,但她的心情也顿时变得颓然至极。
“我知道…我就知道……”陈酒喃喃出声,头渐渐垂得快磕到桌沿。
“其实他决定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他要去的地方,真的不适合带上你。”廖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人,开口说的每一个字,仍然都只言实情。很快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词儿在此时明显不够用,于是干脆闭上了嘴。
屋内沉寂了片刻,陈酒又慢慢抬起头来,忽然问道:“药师,您是他秉持敬意的前辈,知不知道他与叶姑娘之间的事?”
“叶姑娘?”廖世恍了下神,但很快也想起来了,然而他刚点了点头,转瞬又摇头道:“我大致也只是听说过一些消息而已,他们三个闹腾来京都时,我还正在天牢里蹲着呢。”
陈酒眼中浮过一丝失望,轻声如自言自语般说道:“我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如她呢?为何叶姑娘能令他念念不忘十多年,我无论怎么努力,都始终与他隔着距离?”
陈酒就坐在廖世身边,她没有对身边的怪老头设防,廖世也将她的话悉数听入耳中,却只能叹息一声了事。
风卷残云般吃饱喝足以后,廖世也没有多逗留,拎起自己的药箱就准备走人。临出门时,他还是迟疑了一步,看向陈酒问了句:“我还有些事要再去找他一趟,对于我刚才转达你的消息,你有没有什么打算?要不要我再替你在他面前打听打听口风?”
陈酒神情有些沮丧的摇摇头:“不了,不需要。”
廖世没有再多说什么,背着药箱转身离开了。
陈酒独自在桌旁继续静坐了一阵子,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收起繁杂心绪,起身离座开始收拾桌上的残羹。林杉的饮食全都由她管着,关于这一点,其他侍从仆役都非常自觉的不加干预。
然而没人知道,她与林杉之间,始终有那一步迈不近。这本来是让人难以自处的一步,也许她只要再迈开一些,这种为难就可以自行解除,但她不想离开,便渐渐使这种关系变得复杂,让她揪心。
陈酒心不在焉的收拾好餐盘,端着托盘正要出门,竟差一点就与一个人正面撞上,目光一定,就见廖世居然又回来了。
“有什么东西忘拿了么?”陈酒下意识询问了一句。
廖世摇了摇头,先斟酌了一下,然后才慢慢说道:“你刚才不是问我有关叶姑娘的事么?”
陈酒如蒙尘了一样的目光顿时又变得清亮起来,但她很快又想起廖世刚才已经回答过的话,当即狐疑了一声:“你不是说那会儿你正被困于天牢,所以不知道么?”
“是,我刚才也没有骗你,但关于叶姑娘,我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廖世捋了捋颚下一缕花白胡须,先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言语,再才缓言开口道:“我只见过叶姑娘一面,想必你也能够理解,我就是这么个孤僻的人……嗯……她的确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子,对她的评价,除去家里很有钱这一条可以不管,因为这是她祖上积累的东西,不能全算她的功劳。但除此之外,她仍可算一个奇女子。”
陈酒的眼中已有新奇神情流露,立即追问道:“如何奇?”
廖世一边回忆一边慢慢说道:“她似乎知晓许多事情,不能说是通晓,但即便是她只知皮毛的科类,也都能说出一番见解,这与寻常女子是不同的。世间女子多矜持,叶姑娘自然也有,但她能将女子的矜持拿捏得很恰当。具体说来……这应该算是一种主动情怀。她亦有防人之心,但如果是她留意的人,定然会化己身为炭火,渲染融化阻力冰霜。”
离开东风楼之后的陈酒只觉得自己的人生里最重要的人、或者追求的目标终点就是林杉,所以当她听完廖世的这番话,第一反应就是开口道:“你的意思是,仍是我不够主动?”
廖世挠了挠有些发痒的后脑勺,不知自己此时是该确定还是否定,思索片刻后只道:“叶姑娘的主动实是她的性格使然,性格是每个人特有之物,不易改变根本也就意味着不易学习模仿。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只是转述我所知道的,你思之需慎,可别弄巧成拙了。”
陈酒闻言,忽然神情恍惚了一下。
廖世后头说的这番话提醒了她,也使她刚刚意识到,自己竟差点走入一个误区。
如果她真的去学习廖世转述的那种专属于叶子青的主动性格,却又错误的使用了她擅长的那一套与魅惑有染的职业方式,也许今后她不但不能如愿走近离林杉的最后那一步,还会与他渐行渐远。他的脾性,她大抵还是清楚明白的。
廖世见陈酒又开始沉默,情绪低落下去,他心下有些不忍,想了想后又道:“人的性格与人的生活细节有着密切联系,叶姑娘的特别,多半还是跟她背后的庞大家世有关,但这不表示普通人就没有个人优点。你不能总观望于别人,也该多考虑考虑自己。”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可这话一旦提出来,顿时就让陈酒想到自己的身世坎坷,对比于死去多年的叶子青,她仍觉得自己是那么低渺。
廖世不擅长劝人,也不会为了安慰人就编织漂亮的谎言,他只是按照自己心中所想,继续说道:“‘自信的人最耀眼、善良的人最美丽’这是叶姑娘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虽然乍一听有些古怪,但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在我看来,你似乎就缺了一样自信。如果浑小子继续犯浑下去,你难道也要一直这么沮丧的过?郁极则疾,可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廖世的这番话里头引用了叶子青说过的话,所以也引得陈酒格外留心,反复将这番话在心里逐字琢磨了一遍,她忍不住说道:“我该拿什么去自信呢?”
“自信的意义在每个人的心里解释都是不一样的。”廖世平静而严肃地说道,“我只知道我对自信的看法,那便是接受了最坏的结果。如果能正面考虑事情的最坏结果,那么事件过程里的重重挫折磨难就都不再过于重要。”
“接受最坏的结果……”陈酒喃喃轻语,将廖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脸上渐现若有所思的神情。
“不过……”廖世忽然又开口说道,“你应该不必接受最坏的结果。”
陈酒神情诧异地看了廖世一眼。
廖世犹豫了一下,终是详细解释道:“林杉应该也没有告诉过你,关于他的师门,有一项数百年未变过的规定。但凡成为门派继承者,终生不能娶妻,独身以专念谋事。”
陈酒惊讶得轻呼一声。她的确是头一次听到这种有关林杉的事,而廖世只是透露了一句话,即让她内心无比震惊。
原来……他那般珍爱叶姑娘,最后却间接等于将其拱手让人,竟是因为这种怪异的门派规定?只是……如果是连叶姑娘都无法突破的门派限制,自己又能奈何得了?廖世刚才又说自己不必接受最坏结果,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廖世将陈酒的神情表露尽数观入眼中,不禁失笑道:“任谁第一次听到这种古怪门规,都会感觉惊讶,但他所在的门派十分古老,也正是倚靠这种规定,才得以流传到现在未被破坏根基。这个中原因,我不便多言。我只是要再说一句,他还有个师弟,但是早年就离开了师门,所以继承者的责任才会全压在他身上。而如果能寻到此人,或许继承者之选会发生改变。”
陈酒眼中神情略生波澜,如今的她经历颇多,已经不是一个容易被冲动影响思绪的人了,思索一番后,她先问了一句:“他的师弟因为何故要早早离开师门,药师可知?”
“一个误会。”廖世沉吟着说道,“这些年里,他自己也一直在找他的那位师弟,所以看起来问题应该不大,可有回旋的余地。我曾探问过他的口风,如果师弟寻回,置换继承者的事至少有七分能成。”
陈酒思索着问道:“那还有三分不可成,可能是什么缘故?”
“在他的师门里,继承者是需要进行比试的,而他早年就能成为继承者待选人,已然可证明一个问题。”廖世说到这里顿了顿声,片刻后又调转话头道:“但今时不同往日,师门比试虽然大部分是试,不过他的身体状况劣化严重,即便他不考虑自己,仅为师门大计,也不能再勉强为之。”
廖世话中透露出来的几条消息在令陈酒倍感惊讶的同时,也的确给她带去一份很有说服里的希望。只是在欣喜之余,她又忽然很想问廖世一个问题,但考虑到三年来廖世从未提过与自己亲人朋友有关的任何消息,她不禁又犹豫了。
然而廖世却能从陈酒此时的脸上表情看出一些什么,事实上不管是与他相处得久了的人,还是只听说了他的一些传闻的人,都很想知道一个问题:流言中所讲的那位用童子合药炼成人傀的妖医,到底是不是药鬼廖世的同门师兄弟?亦或者应该说,廖世真的与那个臭名昭著的妖医是同流么?
这是一个对于廖世而言应该非常敏感的问题。旁闲陌生人如果敢当着廖世的面问这个问题,没准会因为激怒了他而直接被一把剧毒药粉放倒,而若是他的朋友这么问,或许会为此赌上难得凝聚的交情。
陈酒真正想问的,只是单一指廖世的真正身份,隐约有把他与林杉的身份来头捆绑在一起的意味,倒不如何在意他究竟与那妖医有没有关系。然而如果她真的问出口,这个问题又必然会牵连到妖医传闻,问题本身自然而然就会变得复杂起来。
但陈酒没有考虑到一个问题,刚才廖世既然能对她说了那番话,已然有不拿她当外人看的意思,而迈过了这层关系的阻隔,自己人之间谈点私事私话,又有何不可呢?
所以,当陈酒还在犹豫时,忽然听到廖世主动开口,语气似乎很随意地问了句:“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究竟是什么人?”
他说的这句话乍一听来有些自相矛盾,陈酒当然知道他是谁,他是药术精湛、堪称南昭第一人的药师,他又是南昭民间名声极恶、传言嗜好用活人试药的药鬼,但他却是南昭君主义弟林杉极为信任尊敬的人。
但这些都是陈酒已经了解到的,而她现在真正想知道的,是廖世的另一重身份。
此刻廖世主动开口,给她开了一扇门,示意她可以直接问。
陈酒怔了怔,她望着廖世满是皱纹但神情十分平静的脸庞,良久不发一言,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廖世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丝微笑,随后慢慢说道:“在这世上,能使我当面闲谈身世的,只有林杉一人。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就去问他!或许要他开口说这事,并不比要我开口来得容易,但如果有一天他愿意开口告诉你这些事,无论结果如何,都应该是你最期盼的那种结果了。”
廖世的话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有了两重意思,他这是给陈酒留了一道衡量某事进展的标尺。明白此意的陈酒眼眸中渐现感激之情,注视了廖世片刻后,她深深一鞠。
廖世姿态泰然的领受了陈酒的这一拜,似乎在那一刻,他佝偻的脊背挺直了一分,真正像一个德望颇丰的长辈一样站在一个后辈面前,因为许诺了某件事而领受后辈的拜敬。
待陈酒站直起身,廖世思酌片刻后又道:“刚才我对你提到林杉的师弟,只是提示你某种转机,但在他面前你最好不要问此事半句,也不要试图自己去寻他的那位师弟以求促成此事,因为这极有可能触怒他,你记住了么?”
陈酒闻言,眸中本来微含笑意的眼色顿时冷却下来,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廖世像是自肩膀上卸下了一副重担,长长舒了口气,不知用意为何地摆摆手,便转身离开了。
陈酒则是还站在原地,目送廖世一步步走远。经过今天的这番交谈,廖世在她心中的地位发生了一个转折性的提升,同时也影响到了她的情绪,因为显然随着林杉离开这里,廖世也该走了。
一个是她心之向往依恋的人,一个此刻已等同是她的亲人长辈,这两个人都走了,这种离别情绪让她顿时感觉无所适从,极为不舍,但自己又无力去做些什么来改变此事。
而当她见那佝偻背影走远模糊,终于收回目光,眼中渐起湿意的时候,她忽然又视线朦胧的看到,那个模糊的身影似乎又在往回跑。
抬手快速擦了擦眼,抹去了眼角刚刚溢现的水花,她果真看见廖世又回来了,而且还是跑着过来的。
“药师,你……”望着微微喘气跑近的廖世,陈酒心下讶然。
廖世站定后作了一个深长呼吸,接着才慢慢说道:“听说你擅长酿酒,有一种酒不知道你能不能制作?”
陈酒听出了廖世所言的后半句话改了一个词,前面还言“酿酒”,到了后面就成“制作”了,意识到此事恐怕不太简单,连忙凝起心神,问道:“药师需要什么酒?尽管吩咐。”
廖世一边思索一边描述道:“具体来说,它应该不算是酒,而只是一种闻起来有酒味的清水。”
“有酒味的清水?”陈酒将廖世说的话喃喃重复了一遍,脸上已现出疑惑神情。
“如果你能在半个月之内制作出这种酒,可算是帮了林杉一个大忙,也许他还会因此把你带上一起走。”廖世说这番话时微笑着捋了捋胡须,但随后他的神情又渐渐严肃起来,温和落在陈酒眸中的目光一定,又道:“但这种酒一定不能喝着有酒味,否则会害他伤身。你制作时多找几个孩子尝一尝,如果做不到就不要勉强,记得了么?”
“记得了。”陈酒认真点了点头。虽然她还没问廖世,要这特别的酒究竟作何用途,但她心中记挂的全是与林杉有关的事,因而在听廖世提及“半个月”这三字时,她很快思及一事,便大致明白过来,眼中渐渐现出亮光。
……
之前在林杉陪廖世吃饭时忽然到来的那位信使居然是自京都而来,这与平时常在西北两地来回跑的秘踪信使意义上截然不同。带着信使来到书房,知道这位风尘仆仆的信使真正由来,林杉还以为他带来的是皇帝密旨,正要行见君大礼,却被信使提前拦住。
“林大人不必如此。”见林杉虽为皇帝义弟,也极受皇帝倚重,但他隔着千里之遥,依然对京中那位皇帝义兄恪守君臣礼式,信使的心里不禁有些触动。
即便他带来的信物真是出自陛下之手,但这属于密件,秘事秘办也无可厚非。但他今次带来的真不是陛下手书,林杉却根本没有质疑询问,可见他对陛下之礼敬忠义全然发自本心,自然流露。
并双手托举小方匣递出,信使微微躬身,恭敬说道:“此物实为宋家阮公子所托,并携阮公子一句叮嘱,盒中物必须轻动。”
听信使提及阮公子,林杉心中很快浮现一个故人的身影,他只是在听信使言及小方盒并非来自皇宫之时神情一缓,很快就又凝重起来。
……
……
出了老鸦岭,眼前的景象渐渐就显得开阔了许多,脚下的路不再似老鸦岭那般灌木丛深,远处的山峦之间,也隐约能看见村庄屋舍的影子。时辰已近黄昏,村落间几处房顶的烟囱里已经开始升起炊烟,乡村原野,动中有静。
莫叶紧握着手中的缰绳,牵着马走在前头。还算精神的马儿驮着脸上已现倦意的岑迟,那只个头不大,长喙如勾的黑鸟则安静乖巧的卧在莫叶的一边肩头。
按照鸟类的作息习惯,天色暗下来时,它们也该归巢了,但是陌路重逢的黑鸟显然已经把莫叶的肩膀当成了树杈,供它落脚。尽管这树杈并不是固定的,浑身一片漆黑、羽毛无一丝杂色的黑鸟却依旧牢牢抓着莫叶肩头的衣服布料,随着她一步步走动的起伏,而略微弹动着收束起来的羽翅。
四蹄的马走在狭窄的田埂上,行速上自然快不起来,不过,以此时莫叶的心情,倒也不准备像之前那么急着赶路。静谧的村庄就在前方,今晚的住宿点已经有了指望,走在这样的道路上,不禁有了种归家的感觉。
莫叶的整个童年都是在邢家村度过,也难怪她对乡野村庄有种特殊的情怀。
只是,她心怀着这种微温的念头,才走过了一道田埂,卧在她肩头的那只黑鸟,不知是怎么了,忽然振翅而起!一只鸟爪在肩头撑了一下,另一只鸟爪则趁势踩上莫叶的头顶,撑了这两下之后,那黑鸟就如被弓弦弹射出去的箭矢,朝着村庄上空飞去。
这突发的异状,惊得那跟在莫叶背后也是一身纯黑的马儿扬了扬脖子,竖耳轻颤,同时马鼻中还喷出了些许涎沫。
“咕噜!”
以极快速度飞到村庄上空的那只黑鸟,开始沿着固定的轨迹震翅旋转,同时,嘴里再一次发出那种难听的鸟叫声。
从黑鸟飞出去那会儿起,莫叶就已经下意识地顿足观望。
时近黄昏,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旋飞黑鸟下方的那座村庄连同着几缕炊烟一起模糊起来。尽管看不清详尽,莫叶心头还是突然升起一丝不安的感觉,这只半路上莫名其妙就驯服了的黑鸟,虽然一路的表现都显得很通人性,似乎是一种灵鸟,但与此同时,一路行来的几番经历,又没有一件事是值得欢喜的。
侧身伸手摸了摸马首,算是一种安抚,然后莫叶就看向岑迟,有些突兀地问了一句:“师叔,那黑鸟真的不是乌鸦?”
岑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看了莫叶一眼,然后抬眼遥遥向那暮色中有些模糊了的村庄看去,过了片刻后,他才慢慢说道:“乌鸦报丧这种事并非定数,何况就算是乌鸦,也不可能这么敏感。”
莫叶真正想问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直到得了这个答复,她才再一次想起来,眼前这位师叔的思路之特别,自己要与之交流,需要注意方式,否则很容易步入误区。
暗暗在心里吁了口气,莫叶再次开口,这一次她问得非常直白:“师叔,你看我们现在是直接走过去,还是绕路?”
“你会这么问,说明你心存畏惧。”岑迟将投远的目光收回来,温和的落在莫叶的脸上,“畏惧什么呢?”
面对这样的询问,配合着岑迟那微温的目光,莫叶差一点就要说出半年前邢家村整个被屠尽的遭遇。她真的不想这样的事情再来一次,这就是她所畏惧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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