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院子里晾晒了很多衣裳,天火辣辣的,院中又没有多余的树木遮阴,坐在水井旁搓洗的妙龄丫头热的满身汗,背心上润湿贴着肌肤。
她眉眼出挑,腰身细长,是个中上等的姿色,穿梭在水和衣裳中的手,白皙修长,两根小指上的指甲足足有一寸长,上头涂的凤仙花汁已被刮花了,她忽然停住,摸了摸,忽然就红了眼睛,狠狠的咬着牙。
“元秋梦,褚碧云你们两个贱人给我等着,但凡有一日让我起来了,必让你们不得好死。”
原来这丫头竟是黄鹂。
先前她因当着周氏的面踩喜鹊,被周氏不喜降为二等丫头,之后又因打碎了洛瑾瑶的兽首玛瑙杯,先是被秋梦教训,后又被碧云发配这里做活。
“鬼才相信你们还会把我调回去,不就是怕我夺了你们的差事吗,说得好听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巧做姿态给谁看。二小姐也是个没用的,又蠢又笨,只会读书作画,由着自己被那奸猾的二人把持。”
嘟嘟囔囔一阵子,她又认命的搓洗衣物。
白沫抱着一堆衣物走进院子,仿佛刚才偷听的不是她一般,见了黄鹂便做惊讶状,道:“黄鹂,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做这些粗活,前些日子我听说你不是被提拔做了一等丫头,我正羡慕呢。”
黄鹂有些抹不开脸,胡乱应了一句,低头默默捶打衣裳。
白沫把瑞华堂的脏衣服往地上一放,没话找话的道:“你犯事儿了?依着我,咱们都是家生子,规矩都是从小学的,犯什么事儿也不至于被贬到这地方来,莫不是……你挡了谁的路?”
黄鹂一听,就似遇上个知己一般,心里也想抹黑秋梦碧云二婢,便低声道:“不是我挡了谁的路,是上头的两个姐姐怕我分薄二小姐的宠信,联起手来打压我,对,还要加上一个喜鹊,经过你的提醒我想起来了,我的确挡了人家的路,是喜鹊。”
黄鹂蓦地一顿,狠狠将棒槌砸入盆里,溅起的水沫子迸到她的眼睛里也不顾,只是眯了一下子就恍然大悟道:“我说呢,怎么连碧云也打压我,想来是喜鹊的老子娘在后头施了手段。”
白沫做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神神秘秘道:“喜鹊的老子娘,一个在前院管着车马,一个是膳房里管着食材的小管事嬷嬷,在主子跟前的能量大着呢。”
黄鹂越听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不免发狠道:“且等我有回去的那天,非拿簪子戳烂了她不可。”
白沫笑道:“快别说这些没用的狠话,我和你见面虽少,却觉得你颇合我的眼缘,我比你大上一些,便自认是姐姐,你若不嫌弃就是妹妹,你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我虽是个二等,但却是跟着大夫人的,在大夫人那里也是露脸的人。对了,我这里有红薇姐姐分给我的几块芝麻糖。”
说着话,白沫从荷包里把糖拿出来,“来,张嘴。这糖还是姑爷拿回来的,二小姐又孝敬给大夫人的,大夫人近几日犯了牙疼的毛病,只吃了一块就都赏下来了。”
瞧着白沫拿着糖,亲昵的送到自己嘴边,满眼疼爱似的,黄鹂眼眶一红就滚下泪珠来,她又觉得不好意思,随意用袖子一抹,惨笑道:“白沫姐姐,这些日子以来你是第一个雪中送炭的。白沫姐姐,你不知道,我这几天过的是什么日子,抹灰的粗使丫头都能来奚落我两句,我老子娘又都是不中用的,一点力都使不上,我只能这么苦熬着。原本那些奉承我的小丫头片子们,我得意时一个个跑到我眼跟前姐姐长姐姐短的,我落魄了却一个个都避我如瘟疫,生怕我张口求她们说话似的。白沫姐姐,你、你比我亲姐姐待我还好。”
黄鹂趴向白沫肩头,伤心的啜泣。
白沫拍拍黄鹂叹息道:“咱们做丫头的就是这么苦命,做了主子就好了。”
黄鹂脑海中登时浮现钱金银的容貌来,想着姑爷待二小姐的那份宠爱,心想怪不得寒烟会动心,若有那样一个男人也宠爱着自己,便是为他死了也心甘。
白沫观她神色,便笑着轻推一下,低声道:“你心里是有人了?”
黄鹂脸一红,摇摇头,又拿起棒槌洗衣裳,“寒烟死了才多久,我才不犯傻。唉,人啊,就是个命。你看咱们家二小姐,上辈子也不知道做了多少好事才修来了这一世。我啊,还是今生多做好事,盼来生投胎再做千金小姐吧。”
白沫心头有些急,暗忖这丫头榆木脑袋,认命,认狗屁的命,不争哪里来的富贵享。
脸上依旧笑着,道:“你难道还想一辈子给人洗衣裳?你看看你的手,都粗成什么样儿了。”说罢,又拽出自己的手帕来,帕子的一角缀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盒子,“给你,这里头是我常用的茉莉香膏,抹手最好了。你也知道,我专是为大夫人洗小衣的,免不了也总沾水。”
黄鹂越发感动,又是眼泪汪汪,“姐姐,你是我的亲姐姐。”
“傻丫头。”白沫亲昵的摸了摸黄鹂的脸,起身道:“这几日红薇姐姐管的严,我不敢耽搁太久的,这就回去了。这些衣物……”
黄鹂一看衣物的样式花纹,便知是周氏的,立马接口道:“放这儿,我洗。这院子里的婆子们一个个的都脏死了,哪里能洗得干净。”
“好。”白沫温柔一笑,临走又劝了一句,“你毕竟是跟着二小姐去过杭州的,这情分谁也比不上的,你再去求一求二小姐,二小姐心软你很快就能回去。好妹妹,千万别继续呆在这里洗衣裳了,我心疼。”
又把黄鹂感动了一把。
出了院门,白沫便得意的想:若让大夫人疼,再也没有比伤她的命根子更狠了。这黄鹂也是个蠢货。
隔了一日,秋梦过来,见黄鹂不再像前几日那般口出不逊,心中想道:果真从高处跌落,体会一番人情冷暖,才能磨练人的性子,这才几日,这黄鹂就更懂事了。
又见她作为大丫头好容易养出来的手粗了许多,便有些不忍,可该训的还得训。
遂,又把黄鹂训的抹眼泪。
骄阳似火,山明水秀阁却是浓荫蔽日,呆在屋子里身子还会凉凉的。
窗户全都打开了,盘腿坐在榻上的洛瑾瑶只要一转头就能看见院子里葱茏的绿意,和那一池塘的荷花。
此时她正自己画花样子,不远处堆了满满一桌子的衣料,有几匹还掉在了地上,都是薄透吸汗上好的夏季料子,钱金银才打发人送回来的。
听见秋梦的声音,洛瑾瑶便嗔道:“你就会欺负人。”
秋梦将布匹抱起来放在凳子上,笑道:“玉不琢不成器,黄鹂这丫头除了性子略显急躁了些,其他方面都好,教一教能得大用。”
“谁能得大用?”钱金银卷着袖子进来,后面跟着碧云,怀里抱着一个印花锦缎的匣子。
“是黄鹂,我的一个丫头,秋梦和碧云两个欺负人家一个,老把人家骂哭,太坏了。”洛瑾瑶放下比,要下榻来迎,钱金银直接过来,坐到她身边,伸头一瞧,笑道:“常见你写写画画的,竟都用在穿戴上了,不过你的这个花样子真不错,市面上都没有,我有个绣庄,一会儿花样子拿下去,选一匹纱,让她们做了给你穿。”
钱金银这才恍悟,莞尔道:“我说我就瞧你和别人不一样,就是把你放在人堆里我一眼也能揪出来,原来竟是这个缘故。”又揭洛瑾瑶的底,道:“怪不得在杭州时要把我送你的那些成衣剪坏,原来是看不上啊。”
“不许说那些了,说好了不许提的。”洛瑾瑶恼羞,去捂钱金银的嘴。
“你老实点坐着,我再看看你都画了些什么。”钱金银将洛瑾瑶搂在怀里,将干了墨迹的那一摞纸拿过来,一张张的翻看,越看越觉惊喜,心道:原怪不得我宠她,我宠的姑娘就是有灵气。
瞧这些别出心裁又雅致绝伦的钗环、簪子、耳坠、镯子、项圈、臂钏,最是那些花样子,放大了绣成屏风,意境一点也不比那些秀才举人画的差,甚至还要高出一些。
“我有一座珍宝楼,楼里专门请了一个制作首饰的大师傅坐镇,阿瑶画的这些全都做成实物。”钱金银壕气十足,大手一挥,洛瑾瑶又多了许多衣裳首饰。
“真要都做出来吗?”洛瑾瑶从钱金银怀里钻出来,赤脚下地,噔噔噔跑向内室,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大大的箱子,抱回来往钱金银跟前一放,打开盖子,水灵灵的眼睛渴盼的望着钱金银,“都可以吗?”
望着那一箱子的宣纸,一张张的拿出来看,钱金银讶然,“全都是你画的?”
“嗯,好多年攒下来的,有些我特别喜欢的就找首饰铺子做出来,这里头的都是我当时喜欢,画完之后又不喜欢的,还有一些一直很喜欢,搁久了就忘了的。总是我的一番心思,烧了可惜,若能都做成实物我也高兴,都给你吧,随便处置。”
二人偎依在一处,一起翻看这些陈年的画作,钱金银拿着一副图诧异道:“这是什么东西?也是脑袋上戴的?”这么大是要把脑袋压扁吗。
“不是。”洛瑾瑶笑道,“这个是玩具,球放上去,从上面沿着我画的这些轨迹骨碌碌滚下来。”
钱金银表示:这个趣味到底在哪里?
洛瑾瑶捂着发烫的脸嗔道:“这是小时候画的。”
“这张是宝石盆景。”
钱金银:这么丑,真的是你画的吗?
洛瑾瑶撅嘴,眼神表示:究竟还看不看了。
“咳咳,这张是什么?”为何他突然发现他的小妻子好诡异,这审美真的没问题吗?这趣味真的不是幼童吗?
“是球啊,捶丸用的球啊。”
钱金银:那它后面那长长的五彩尾巴是闹哪样,想让捶丸的人踩着摔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