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长安。
霍郸微弓着腰步履匆匆却又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的进入大殿,暗暗看一眼那闭目小憩的武帝,扑通一声跪下,“陛下救命!”
武帝眼也不睁,嗓音还有几分调笑的意味,“霍卿这是做什么?朕何时要霍卿的命了。”
“陛下,不是臣,是小女安君啊。”霍郸“哭”着说。
“哦?”武帝掀了条眼缝,“安君怎么了?”
霍郸莫名地被噎了噎,然后继续哭道,“臣自知小女对楼姑娘所为,万死难辞其咎,可一来小女其实也是无辜,都是那侍女擅作主张,二来……二来小女已经怀孕了啊,她已经有两个月身孕,哪怕罪该万死,求陛下让小女生下皇曾孙殿下的子嗣啊……”
武帝蓦地睁开眼,双眼锐利如刀,“你说,安君怀了宣儿的孩子?”
霍郸被那冷如刀锋的眸光惊得一颤,“臣不敢欺瞒陛下,安君的确已有两个月身孕,她那时一向跟皇曾孙殿下在一起,确确实实是皇曾孙殿下的孩子。”
武帝靠在软榻上,许久不言,他自也明白,那一个月,霍安君几乎时时刻刻都和宣儿在一起,宣儿也不排斥她,不为别的,只为解毒,也定是碰了霍安君的身子,倒是没想到,竟让霍安君也怀了孕。
良久,武帝淡淡道,“此事,你该告知皇曾孙。”
霍郸闻言,又抹了把眼泪,“臣也知道是这个理,可陛下也知,皇曾孙殿下对楼姑娘用情至深,眼里根本容不得别人,何况安君的侍女还做出那样谋害楼姑娘的事来,若让皇曾孙殿下知道安君怀孕了,定然会让安君打掉胎儿,活活要了安君的命啊……老臣自知,安君是自作自受,罪该万死,可她肚里的孩子是无辜的啊陛下……求陛下救安君一命啊……”
武帝沉默着,思忖良久。
霍郸虽有私心,说的却没错,若宣儿知道霍安君怀孕,定会毫不犹豫地逼她喝下落胎药,不但如此,还会封锁消息不叫楼玉笙知道。
可是,即使他对楼玉笙心怀愧疚,也不能容许她践踏宣儿的用心,断不容许宣儿为了一个女人什么家国仇恨都顾不上,更何况,宣儿身子不好,能多留个血脉,总是好的。
“把安君送进宫来,朕自会看顾她。”武帝有些疲惫地说,“此事,暂不要让第三人知道。”
霍郸激动地拜伏于地,“老臣谢陛下隆恩!”
这事,就在武帝一念之间定下来了,所以当奉楚宣之命亲自前往长安欲带走霍安君的文德一行人刚进入长安城时,还什么情况都没搞清楚就被扣留下来,与楚宣断了联系。
因着武帝干预,此事,远在吴都的楚宣毫不知情。
而这一天,正好是杨若水出嫁的日子。
因杨若水不久后就要随展清远赴长安,老王妃1实在舍不得,征求了展清及他父母的意思,就让他们在吴王府成婚。
虽然已经好些人知道楼玉笙并没有死,但毕竟不是天下皆知的事,楼玉笙并不方便露面,将想看热闹的商敏撵去之后,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呆在沧澜院,耳畔还能听到外面的欢声笑语,炮声不断。
刚吃过晚饭,楼玉笙抱着难得给面子没有睡觉的阿决在院里散步消食。
彼时月光皎皎,掩映在柳梢后,地上枝影婆娑,随风漂荡。
阿决像是也知道这大好的喜日子自家娘亲竟然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煞是可怜,不但没有睡觉,还颇有兴致地伸出白嫩嫩的小手去纠绣在楼玉笙交领上的一朵腊梅,可那是绣线绣成的,任他怎么纠也纠不下来。
辛辛苦苦的劳动没有换来成果,阿决很快就没了兴趣,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竟是又要睡过去了。
楼玉笙看得哭笑不得,见他昏昏欲睡的,忽然也玩兴大起,不欲他睡觉,一边在院里走着,还不断地晃来晃去,让阿决像是坐过山车一样睡不安稳,果然就看到阿决皱起了俊俏可爱的小脸蛋,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写满了不悦。
嘿,这小子还跟她生气了呢。
楼玉笙却是被阿决这皱巴巴的小脸给逗笑了,然后就见阿决眯了眯眼,脑袋偏了过去不再理她。
咦?楼玉笙忽然觉得,这傲娇的神情有点眼熟啊。
不过,她可没时间去细想,眼见着阿决真要又睡觉不理她了,那她可就真的太无聊太可怜了。
想了想,她轻轻地说,“娘给阿决唱儿歌好不好啊?”
虽然明知阿决听不懂她说话,也不可能听懂她唱什么歌,楼玉笙还是声音轻柔而欢快地唱起来: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阿决知道,为什么那两只老虎没有尾巴,没有耳朵吗?不知道吧,娘就知道你不知道。想知道吧?想知道的话就眨眨眼睛,娘就告诉你哦……”
阿决幽幽地看她一眼,没有眨眼睛回应她,目光却缓悠悠地移向了别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样,楼玉笙微微诧异,下意识地偏头去看,却看到那皎皎明月之下,那一袭华贵清冷白裳的清隽男子,却彷如黑夜之中的一抹静世冷华,幽凉绝尘,让她又想起当日梅庄临死前的一副幻象,他头顶月光,脚踏碧浪,翩然而来……
楼玉笙一激灵回神,皱眉说,“你怎么在这儿!”
说话的同时,不忘将怀中阿决换了个位置,将包着他的襁褓往下拉了拉,像是要遮住他的脸一样。
她眼中的防备实在太明显,楚宣想当没看到都不行,心中发苦,面容黯然,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温声说,“我来婚宴观礼,顺便来看看你,和阿决,哦,这是我给阿决带来的木马,虽然现在用不上,等他大一点,可以骑着玩。”
楼玉笙连看也不想看一眼,只是怀中的阿决却忽然变得不老实,不停地挥着小拳头,终于历经千辛万苦挥开了头顶的红锦被,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努力地好奇地朝楚宣的方向看去。
楼玉笙心一滞,难道这就是血缘天性,哪怕从未见过,哪怕那人曾经扬言要杀了他们,可阿决,自他进来就已察觉,就好奇地想要努力看一看,哪怕,他并不能看到什么。
楼玉笙目光复杂地看了眼楚宣,以及他脚边的小木马,心里微叹,想着,这也算是个机会,于是垂下眼睫,淡声说,“进来坐吧。”
楚宣的表情简直如闻天籁,像是服了仙丹一样亢奋,立马提起小木马颠颠地跟着进去。
厅里就放着婴儿床,楼玉笙正要把阿决放下,好歹也给楚宣倒杯水喝时,却见阿决忽然费力地伸出两只小胖胳膊,要楚宣抱抱。
楼玉笙惊诧不已,更觉心塞,这睡神,果真是她上辈子的孽债!
楚宣放下小木马一个跨步过来,期待又乞求地看着楼玉笙,“可以吗?”
楼玉笙轻轻吸了口气才压下心里的一股烦躁,淡漠问,“你会吗?”
楚宣说,“我会小心的。”
楼玉笙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怨懑,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阿决递给楚宣,看着楚宣笨拙又惊喜地,小心翼翼地学着她抱孩子的样子抱着阿决,然后就见阿决看着他,咧嘴一笑,看得楼玉笙心塞不已,这臭小子,这两个多月都没露几个笑脸!
而这时,楚宣和阿决相互对看,阿决没心没肺地笑,楚宣则一脸的震惊——任谁看到一张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都会震惊,哪怕是个缩小版,却显得更为神奇,连楼玉笙看到这一大一小的脸也不甘地默默扭过头去,好似她才是外人似的。
楚宣惊呆了的表情慢慢恢复正常,然后和阿决一样,咧着嘴傻兮兮的笑,更让楼玉笙不忍直视,反而坐在一旁幽幽地看着大傻小傻一起傻笑。
不过,阿决虽然给楚宣面子,但到底没太给面子,笑了会儿觉得累了打了个呵欠,拱了拱小身子,在楚宣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就睡着了。
楚宣,“……”
他无措地看向楼玉笙,压低了声音,“他这是睡着了?”
楼玉笙淡定地说,“阿决一向嗜睡。”没事的时候比考拉都还能睡。
她站了起来走过去,要从楚宣怀里抱过阿决,谁知她刚碰到阿决,阿决就不高兴地嘟囔着嘴,继续拱,继续睡。
“……”楼玉笙快咬牙切齿了,这臭小子,看她回头怎么收拾他!
楚宣有些局促地笑着说,“没关系,我抱着他睡就是。”
楼玉笙幽幽地看他一眼,她就是不想给他抱好吗!
楚宣抱着阿决轻手轻脚地坐下,楼玉笙见他也不敢空出手来,干脆就不给他倒水了,一时两人一时无话,竟无聊尴尬地很。
楚宣也在想,这是难得的近距离交流的好机会,可不能就这样浪费了,绞尽脑汁地想话题,然后轻声问,“阿决平时喜欢玩什么玩具,我做给他。”
楼玉笙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阿决一天有十个时辰都在睡觉。”
“……”楚宣噎的无话可说,他和笙笙的儿子,怎么这么……好静?
“有想好给他起什么大名吗?”楚宣又问。
楼玉笙拿着瓷杯的手微微一顿,慢慢道,“不急。”
“我以后,能不能常来看阿决?”
楼玉笙抬起眼,幽凉的眼波漫漫浸过去,让楚宣不自觉地紧张起来,然后听她漠然地说,“楚公子,不要得寸进尺。”
“是我太贪心了。”楚宣嘴角发苦,他是太着急了,可是,他就这一两个月的时间了,他真的很想多和他们母子相处。
楼玉笙放下瓷杯,清脆的声响,让人心头一滞,她说,“楚公子,时辰不早了,请回吧。”
楚宣苦笑,“是挺晚了。”
他轻轻站起来,小心地把阿决放回婴儿床,这下,阿决倒是睡的安安稳稳,并没有被惊醒。
楚宣依依不舍,磨磨蹭蹭许久才收回手,看着表情漠然的楼玉笙,张张嘴,最后也只说了句,“你好生照顾自己,有事就派人来通知我,我就住在锦绣阁斜对面。”
楼玉笙,没有反应,楚宣,恋恋不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只是也没能换来楼玉笙一个眼波流转。
一室静谧,有阿决轻轻的鼾声。
楼玉笙看着那张像极了楚宣的脸,手指微微捏紧,心里不断提醒自己:楼玉笙,不能被他的虚情迷惑!不能心软!否则你和阿决都会死的很惨!你要复仇!要毁了楚宣!你绝不能再被他的虚情假意蒙蔽!绝对不能!
如此重复了十余次,楼玉笙才渐渐放松下来,脸上竟也有了薄薄的细汗。
稍晚的时候,闹够了喝够了的商敏和公子贺一起回来,两人身上都有些酒气,不重,却让楼玉笙微微拧了眉,她柔声说,“时辰也不早了,早点去洗漱睡了吧,我先带阿决回房了。”
“哦,好啊。”商敏打了个酒嗝,乖乖地回去了,公子贺看她推着婴儿车,忽然道,“他来过了?”
楼玉笙看了眼地上的小木马,轻轻“嗯”了声,然后就准备走,经过公子贺时,他却忽然一把抓住楼玉笙,楼玉笙奇怪地看他,只觉他眼睛此时格外的灼亮,好像在燃烧,眼光烫的逼人。
“怎么了?”她诧异地问。
公子贺深吸了口气才压下酒后吐真言的那股冲动,沉声说,“你告诉我,你究竟什么打算?你究竟是恨他,还是在考验他,还是真的只把他当成陌路人!”
楼玉笙微微一滞,缓缓移开眼,看着前方,看着院中婆娑的树影,眸光静如死水,嗓音更是凉如寒冰,“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杀了他,可他是阿决的父亲,我不希望阿决知道这些后会恨我。”
“那你对他忽冷忽热忽近忽远的态度是为什么,你打算做什么?”
楼玉笙默了一瞬,微微抬起下巴,“靠近他,再毁了他!”
公子贺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你知道他在乎什么?”
“皇位啊。”楼玉笙漠然地笑。
公子贺手一僵,松开她,看着熟睡的阿决,“你想让阿决做那位子?”
楼玉笙冷冷一哧,“那位子有什么好,哪怕千古一帝,终究不过孤家寡人,我怎么舍得阿决落的那样的下场。”
“……”公子贺顿时无言,能用这样的话来形容皇帝的,也真只有她了。
“小玉,这事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公子贺也不想打击她,但还是有义务告诉她实情。
“怎么不容易呢?”楼玉笙笑看着他,那笑容有几分清冷,更有几分薄凉,“只要他对我没戒心,我要他生,要他死,还不是我一句话而已。”
明明这样无情的话,可听在公子贺耳里,却只越来越怜惜她,“小玉,我是想告诉你,他要坐上皇位,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楼玉笙低眸一笑,然后抬眼,眼神清亮薄凉如月光,“贺大哥,除了他,你觉得皇帝陛下还会把皇位传给谁呢?”
公子贺心头一震,“你这么笃定?你知不知道陛下如今最宠爱的可是齐王,自他出生,陛下对他的宠爱无人能及。”
“那又如何呢?”楼玉笙淡淡地笑,“能及得过陛下当年对太子的疼爱?陛下会传位给他,不为别的,就凭他皇曾孙的身份,就够了。”
“你怎么能确定?”公子贺脸色有些难看,哪怕他从未肖想过那个位子,可听到楼玉笙这样笃定的话,还是会觉得,莫名的悲哀,那就像是从一出生就被放弃一样。
楼玉笙看他脸色,大概也猜到他在悲哀什么,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太过直白残忍,可事实真相就是如此。
“贺大哥,其实你也看出来了,陛下到底有多疼爱他,那是齐王根本就不能比的……”她顿了一顿,又说,“不说别的,就只一点,若是陛下不想让他做皇帝,就不会千方百计掩盖我的真实身份。”
公子贺勉强地笑一下,“我明白你说的,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呢?
觉得他从一出生就被放弃,很可悲而已。
不过,他再可悲,也比不过齐王吧。
那个十几年前差点就要登上皇位的人,却因为当年病重的武帝挺了过来,无论多被疼爱宠爱,始终不曾被立太子,因为那个位子,已经被武帝留给已经长大成人的皇曾孙,反倒是让盛宠下的齐王为楚宣挡了许多涌动暗流,才会让盛宠下的齐王也按耐不住要除楚宣而后快。
呵……
谁说武帝薄情无情!
分明,他才是最长情深情之人!
就如同无论他的祖母李贵妃,齐王之母赵妃怎样宠冠后宫,却始终不及他与皇后多年夫妻情分,不及他们少年时危难之际相扶的情谊,十七年前那场巫蛊之祸酿至太子起兵造反,最后竟也成武帝对太子的考验,若非皇后突然自缢,武帝又怎会盛怒,差点屠了整个长安城?
那一年,他还太小,却也偷听父王跟母妃说,幸好他们早早离开长安来了封地,不然他们都会成为武帝盛怒之下的亡魂,去为皇后太子陪葬!2
——
注1:大懒后来才想起,武帝都还没驾崩,身为儿媳妇的老吴王妃不应该被叫太妃,所以从这儿开始改了,前面的大家不要计较)
注2:本文架空,剧情需要,切勿当真,切勿与汉武帝画上等号,哈哈!r1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