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晋城。
与七国联盟之外,在人间七州林立无数的修士城池不同,晋城这是一座很传统的凡人之城,虽然魏楚边界打得火热,但城里有修士坐镇,还有护城大阵,而且整个国家都在所供奉的修士大能庇护下,战争显得非常遥远,仍是一派盛世太平相。
或是勤劳或是懒散,市井街头,一片红尘气息;或是浮华或是清雅,亭台楼阁,尽是人间百态。
凡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柴米油盐的世俗。
晋城的布局跟其他城市一样,东南西北四门,中间一条主街,再分东西二市用做商业娱乐,南北各十一条街,东西各十四条大街,共一百一十坊,在空中看上去,就像一个规矩的棋盘一般。
但是这个棋盘的右下角,却塌了一角,像是被耗子嗑过一般,破坏了整体布局。现在已经没人去深究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没人去修复它,总之,这不完美的一角渐渐发展成一条街,街头接在东市边上,街尾便是城墙。
这条不起眼的小街,被人们称为“角子街”。
角子街的街头门脸便是大名鼎鼎的艳阳楼,头牌温娘子曾是魏国都城丹平城的风云人物,不知为何流落到晋城后,便在角子街开了这么一家娼馆。
有人说是她初来乍到,不敢进驻东市的金粉街跟人家打擂台;也有人说她不敢在晋城做大,怕丹平城的贵人报复;还有人说她已经心灰意冷,所以才在这么个破落地儿张罗起自己的老营生。因为这角子街其实是晋城最低贱的贫民窟,下九流的聚集地,穷鬼的唯一生存之所,就连城中的夜间巡逻和打更人都不会路过这里。
艳阳楼开起来之后,整条街的营生都依附着这个胭脂产业,杀猪的、浆洗的、杂耍的、唱戏的、卖狗皮膏药的……更有那做阴私营生的,种种不堪入目,好人家的孩子连提一句“角子街”的名字都会被训斥。
在晋城,除东西二市,正常的街道都是白天喧嚣晚上安静,只有角子街,像是一个不合群的浪荡货,专司迎来送往,向着寻欢作乐的人们敞开了怀抱。
黄昏色漫,整条街才刚刚苏醒。
华灯初上,它才开始鲜活起来。
曲笙带着夏时和鲁延启,走过主街,穿过东市,逐步靠近角子街时,便是角子街的角儿们穿戴齐整,黑腔子齐开张,各色人等粉墨登场之时。
俗艳的镶金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抬头便是三层高的艳阳楼,温娘子头戴玉簪粉鹃,长了一张天生狐媚子的妖精脸,胸挺臀翘,身上只挂了半截衣裳,露的比穿的多,正半个身子探在外面嗑瓜子。
温娘子一瞧见曲笙,立刻尖声笑道:“曲丫头开窍了,这一次终于知道捡小白脸回来了!要不要姐姐帮你试试活儿,你这嫩雏儿可别不识好歹,错把绣针当棒槌,哈哈哈!”
曲笙头也不抬,边走边道:“温三春,你怎么总是记吃不记打,是不是又想歇几天了?”
温娘子一把瓜子儿洒出去,叉腰叫骂道:“小没良心的,这么小就知道找野汉子,老娘等着看你笑话!”
她一骂,楼里的姑娘也跑上来好几个,一看曲笙都是眉开眼笑,双手扒在栏杆上喊道:“小曲儿,你回来啦!”
曲笙没回头,但是她右手微微掐了一个法诀,整个艳阳楼瞬间如坠花海,栏杆上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朵,姑娘们都高兴地欢叫起来。
“小曲儿,谢谢你送的花!”
“真香,有小曲儿在,一年四季都能看到花呢。”
艳阳楼边是一家酒铺,小伙计傻愣愣地看着他们三人路过,瞅成了对眼之后,才扯脖子,操着一口带着春江水暖的公鸭嗓,撕心裂肺地叫道:“夭寿啦,曲掌门带了个小白脸回来啦!”
这一嗓子嚎出去,整个角子街沸腾了。
“什么,曲掌门带男人回来了?”正剁猪大腿骨的张屠户道。
“什么,曲掌门原来一直在外面养着小白脸?”正拎着菜刀追男人的毛大婶停下来道。
“什么,曲掌门偷养的小白脸终于找上门来了?”赤着上身,纹了一身蟠龙花绣的光头壮汉道。
“什么,曲掌门要成亲?”街角的字画书生失魂落魄地道。
“什么,曲掌门跟小白脸连孩子都有了?”正在脏兮兮的后厨里颠勺的冯大厨道。
……
曲笙一脸波澜不惊。
鲁延启的表情从最开始看到温娘子时就没正常过,最后停留在活见鬼上。
夏时从震惊到麻木,最后也有破罐破摔的趋势。
因为这都不算什么。
当曲笙带他们来到临近街尾的一处破落院子时,指着这里说是苍梧派道场,也不算什么。
偏生那道观门口正依偎着一对男女。
男子俊美无俦,站在灯下,整个人便如同一个发光体,端得是风流倜傥好人物,且修为也有筑基中期,更是为这皮相添了一分高洁之色。女子一副小家碧玉相,温柔小意,俩人正是情浓似火之时,眼中除了彼此再没有其他,有道是,天王老子都不能阻挡真心相爱的情侣闪瞎旁人狗眼。
“封哥哥,这一次分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你一面。”
“对不起,小翠,要怪就怪我情不自禁,怪我贪恋你的美丽,怪我没有本事,无法与掌门抗争,无法与你厮守今生。”
“好哥哥,千万别这么说,哪里是你的错,是奴家不该痴心妄想。”
“不,翠儿,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封哥哥,呜呜呜,奴家不要与你分开……”
“翠翠,坚强些,有空再来角子街找哥哥好不好?”
“不好不好,你不知道我瞒着爹娘来一次角子街多不容易,封哥哥,让奴家留在你身边吧……”
女的痴缠上去,男的没躲开,被拦腰抱住,正不知如何是好,口中犹自道:“我怎么能独占你的美丽,我从未奢望过……”
“放手!”曲笙看了半天,终于开口喝道,“四师兄,你给我滚回去!”
那男子也不怜香惜玉了,立刻把自己摘了个干净,讪笑道:“掌门师妹……”
曲笙走过去,一脚踹开大门,拎着男子的后领往院子里拖,边拖边对那傻眼的姑娘道:“这是个人渣,他嘴里的话一个字都别信,回去听爹娘话,老老实实绣花嫁人!”
“封,封哥哥……”女子流出眼泪来,“曲掌门,你怎么能如此残忍,嘤嘤嘤……”
“翠儿,我是真心的,”男子亦是痛哭流涕,“我只有对你是真心的,但是……你忘了我吧,只要你记得,我永远都……”
“夏道友请进,延启,关门!”曲笙喝道。
鲁延启备受刺激之时还能分得请师父的命令,待夏时跟进去之后,他伸手将门推上,把那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姑娘关在了门外。
他脑子一片乱糟糟。
这是咋回事,这是啥地方,这是什么人?
四师兄……我了个天,那人就是我师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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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笙一手拎着那人模狗样的四师兄进了院子,然后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句:“我回来了!”
院子里有一株老树,生生被她震掉两片叶子,也没见人出来欢迎她。倒是那四师兄已经看到了跟进来的夏时,眼睛一亮,立刻口无遮拦道:“掌门师妹从何猎艳而来?这位道友的相貌,恐怕比之人间双璧,亦不逊色多少!”
夏时面无表情,只是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手背暴起了青筋。
曲笙一脚将师兄踹开,急忙对夏时解释道:“这是我四师兄封笛,他没有恶意,只是脑子糊涂,请道友见谅。”
她这位四师兄跟师父一个性子,平生好欣赏美人,誉为“灵感之源”,常道:唯美色与天籁不可求。他所提到的“人间双璧”,乃是目前修真界公认,单凭相貌便可以碾压众生的一男一女两位高阶修士,其中一位是太和派灵端峰峰主,化神后期修士栖迟神君,另一位或多或少也与太和有关,乃是魔修中有“暗夜之光”之称的大乘初期修士柳昔卿柳元君,且她还有一层身份为太和青弭峰峰主晏修的道侣。
封笛不过见过画像一次,便念念不忘,如今拿夏时来比,可见已经被美色迷得色令智昏,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
夏时冷冷道:“还望道友自重。”
那位四师兄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将衣衫整理好,正色拱手行礼道:“在下封笛,刚才唐突,道友勿怪。”说罢又悄悄瞄夏时,转身对曲笙语重心长道,“我苍梧秉礼好客,掌门师妹定要尽心招待夏道友,为兄灵感将至,回房领悟去也。”
曲笙巴不得这祸精赶紧滚蛋,却不想封笛走了几步,又从袖子里掏出个小小的红色储物袋,塞在跟在后面的鲁延启手中道:“这是你四师伯的见面礼,以后好好跟着你师父修炼。”说罢不知用了什么法门,闪身便已不见。
曲笙点头示意鲁延启收下,然后一拳砸在老树上。
“都给我出来!”
看来在她不在的时候,这群人又起幺蛾子了,要不也不会不敢出来见她!多新鲜,有能耐就一辈子别回苍梧,这么缩着算什么事儿?
这一砸果真好使,砸出个身穿白袍,气质温润的少年来。
这少年从中间的主屋走出来,目光柔和却隐隐有些对不上焦距,他扶着门框,低声道:“师父和四师伯回来了……师伯师弟们都不在,弟子来得慢了些,师父莫着急。”
留下来这少年名叫康纣南,妥妥也是机缘灶烧出来的徒弟,而且还是曲笙的大弟子,金水木三灵根,修为已有炼气中期,人品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唯一美中不足,便是有眼疾。康纣南从小到大,看人大概只能看个轮廓,分辨人全靠嗅觉……这等半残,需要到元婴期重塑肉身才能治愈,所以,即便康纣南出身魏国官宦世家,魏国镜内的大宗门也没哪个愿意收,次一点的他又看不上,一直拖到十六岁,竟憋屈出一身病来。直到曲笙出现,康纣南才拜了师,被她带回了苍梧派。
“为师不着急……他们怎么把你一个人留了下来?纣南,老实告诉师父,出了什么事?”
曲笙走过去,把康纣南扶了出来,少年骨架初长成,虽然没鲁延启那般壮硕,却也高出她不少,他浅笑低头看曲笙,眼睛里也不知看到什么,是一片朦胧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