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和顺着山路向上走,然而不知为什么,越是临近他指给柳昔卿的洞府,便越有一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似有若无的一股熟悉的气息好像就在眼前。
那不是柳昔卿的,因为柳昔卿虽然气息与摩罗一样,但他却觉得陌生,只有与摩罗成为道侣的他才能分辨出这种极感性化的区别,所以,这气息……
他脚步越来越快。
前方隐隐出现一座幽静雅致的竹屋。
当他快步来到竹屋前的时候,从旁边假山下的一汪深潭中,突然跳起一尾黑色的小鱼。
她跳得太过激烈,以至于从潭水中跳到了外面的草地上,不住地拍打着尾巴。
云和没能接住她。
因为他太震惊了。
这样一位从容淡定的仙人,第一次失态了。
……
他曾上天入地去寻摩罗留在人间的痕迹,他寻找过每一处他与她曾经驻足的地方,哪怕是她曾经碰过的一个杯子,一棵大树,一把椅子……但是摩罗什么都没留给他。
直到今天,他才在这条小黑鱼身上感知到了摩罗的气息。
“阿罗,是你吗?”
云和跪了下来,他的手在发抖,想要去碰触那条小鱼。
小黑鱼没有回答,但是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尾巴用力一甩,又向着云和的方向跃起。
她是如此想靠近他。
近乎本能。
就像花朵永远追逐阳光。
柳昔卿就在竹楼上看着这一幕。
这条由摩罗发丝所化的小黑鱼一直都很安静,对另一条小黑鱼也是不冷不热,她以为是摩罗性情如此,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这条小鱼只是没有遇到对的人。
她突然明白了摩罗与云和之间的感情。
就像伽蓝夜合是所有魔修的光明一样,云和,就是摩罗一直追逐着的光明,就算她自绝人间,将那些隐秘的往事都终结于她的死亡,但她的发丝化作的小鱼,却早已忘记了当年的爱恨情仇,仍然向当年那个从魔界逃出来的小花灵一样,去亲近她心爱的男人。
……
“云和,我终于抓住你了,你服也不服?”穿着黑衣裳的姑娘笑得明媚无双。
“服的,这天底下,我只服你一人。”穿着白色战袍的剑修心甘情愿被她扯住衣领,笑着讨饶。
……
云和伸出手,由那小鱼跃到自己手心上。
他目光温柔,凝视小鱼道:“阿罗,我又被你抓住了……你高不高兴?”
小黑鱼吐出一串泡泡。
云和抬起头,他看着竹楼上的柳昔卿道:“柳道友,我想……”
“这是她的选择。”柳昔卿打断了云和将要出口的请求,这两条小鱼本就出于因缘际会来到她身边,“我无权做出决定,只要她愿意。”
云和小心翼翼地将小鱼捧起来,他指尖在小鱼的身上一点,便想将她引入自己的眉心……
然而就在这时,小黑鱼又挣扎了起来。
这一次,小鱼看的是深潭的方向。
云和顺着小鱼的视线看过去,那深潭中,正有一条一模一样的小黑鱼,呆呆地顶着头上一个大叶子,在那里沉浮不定地看着他们。
十万年陪伴,同游同住,终于换得了这一眼。
那小黑鱼低低地沉了下去。
他不争了。
只要她高兴就好。
就在小黑鱼闷闷下沉之时,突然上方传来“噗通”一声。
云和又将小黑鱼放了回去,看着那小鱼欢快地游动了一圈,然后又去顶那片叶子,方才低笑道:“鱼儿念水念旧,我便厚着脸皮求柳道友一个人情,让我能时常过来看看她,不知会不会打扰柳道友?”
柳昔卿叹了一口气。
她看见另一条小黑鱼也游了上来,绕着那小黑鱼团团转,最后也跟着她一起去顶叶子,不住地讨好。
“不会。”
柳昔卿不忍心拒绝云和,她眼角余光又看了一眼在角落里安安静静装死的曦光剑,心下也是无奈。
如果曦光剑此时像对仇人一样出去迎战云和,那么她还可以侥幸认为曦光剑只是狄或的本命剑而已。但它现在不仅没有出去,身上甚至还散发着一种“你看不见我”求助气息,柳昔卿几乎就可以确定,这剑绝对不止有灵智,说不准里面便藏有狄或留下的神识。
毕竟,这位可是半神之躯呢。
在与北冥界的那场大战后,她也去探寻过狄或与云和的过往,心中也摸不清这两位见面会怎么样,心下正是犹豫不定,便听得云和道:“时间已经不早了,请柳道友随我去参加夜宴吧。”
柳昔卿自是应下。
却不想她下了竹楼之后,云和才看了看她的身后,轻声道:“人间之事终究已成过往,飞升之后,一切从头开始,便让那些恩怨也散了吧……只要不违背仙规,我不会出手。”
柳昔卿知道这话并非说给自己听的,也不知曦光剑有没有听进去,便随着云和下了山。
真灵山的夜宴是在山脚下的鹤鹭草墅举行的。
这是一场专门为柳昔卿的到来而举办的宴会,不仅有真灵山的仙人,周围的仙山以及与真灵山交好的仙人也都可以来参加,仙人们在草墅外布置了华美的布幔,案几上摆满了仙果酒水,人们畅所欲言,互相交流修炼心得。
柳昔卿到场后,所有人都举杯庆贺,他们在山脚的林间,摆上了传统的香案,按照人间的习俗一起跪拜了天地之恩,这简短的欢迎仪式就算完成。
接下来才是夜宴的重头戏。
仙人们纷纷入座,在首座的是云和与另一位胡须已经花白的真灵山仙人,据说是人间飞升仙界的第一人,寿元已不可考,乃是从混沌时代就飞升上来的修士,据说那个时候的修士并不修炼术法,只要能发现真理,启蒙民众,使文明发声,便有可能得到仙道的认可,所以这一位虽然没有任何武力,却是仙界里最德高望重的几位仙人之一,号“玄明子”。
玄明子起身道:“今日为柳道友飞升之喜,得诸位仙友同贺,实乃真灵山之幸,话不多说,我们还是今早开宴,共享盛事!”
气氛顿时热闹起来,席间开始推杯换盏,仙人们没有任何顾忌,唯有美酒与时光不可辜负,甚至还有一些仙人走入前面空旷的场地中,不论男女,且歌且舞,他们手中举着柳昔卿从未见过的乐器,跳的舞也是千姿百态,有端庄典雅的,也有媚态百出,也有一举一动仿佛都带着某种仪式感的舞蹈……
柳昔卿在人间何尝见过这样的场面,修士的祭典十分矜持,比如九重天外天的岁无大祭,规模堪称是人间最大的祭典上,歌舞也是一板一眼,哪像现在的场景,甚至有女仙袒露肚皮,扭动着曼妙的腰肢,随着曲子轻轻摇晃。
但是,夜宴中虽然惊世骇俗的不在少数,却不会令人尴尬,因为所有人都自顾自乐,大家分享喜悦和热情,却不会勉强别人加入或是强拉人上场,有一名穿着暴露裙装的女仙过来邀请过柳昔卿一次,她笑着婉拒之后,那女仙转而邀请她旁边的一位真灵山仙人,那人欣然同意,两人便一同舞去,并不以柳昔卿的拒绝而觉得失了面子。
柳昔卿也在云和的带领下,认识了真灵山的其他仙人,比如为人间留下紫绛台的紫绛仙子,还有生平嗜好美人,曾与夜帝王是至交好友的时钧,他穿着粉色鲜花长袍,只一打量柳昔卿,便道:“道友可是曾得庚金淬体?”
柳昔卿道:“正是。”她正好奇为何时钧知道此事,又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熟悉,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突然便想起,她与晏修一同寻找夜帝王秘藏,分别进入“生死场”和“明月心”之前,曾在秘境外听到两人对饮的笑谈声,其中一个是夜帝王,而另一个,似乎就是这位时钧仙人。
果然,时钧道:“如果我没猜错,你这块庚金,还是我为小夜寻来的,没想到得到他机缘之人也飞升仙界,小夜知道的话,一定很高兴。”
当年柳昔卿寻庚金那一番因缘,居然还可以在仙界找到源头,可惜当年设下秘境试炼的两位大能,一位飞升,一位却……
就在她恍惚之中,耳边有人道:“柳道友,一起来舞吧,人生得意须尽欢,若是成了仙人,还顾忌那许多,又有什么意思?”
她这才抬眼打量宴会,没想到连那鹤发童颜的玄明子也在手舞足蹈,随着节拍载歌载舞,只除了零星几人,其他人都在这日隐月出的夜宴中,找到了自己的快乐所在。
她渐渐也放开了自己,旋身进入广场之中。
仙人心窍皆通,学什么都快,她也渐渐在舞蹈之中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舞法,肢体伸展,手臂婉转迎天上明月,她只觉自己从未如此放松,从未如此享受时光的流逝和身体的存在,那种极尽舒展的欢愉来自她内心的平和,也来自周围欢声笑语的感染,她的心不在真灵山,不在仙界,而在于更宽广的无我之境中。
一切都过去,一切都存在。
这自由无疆,充满包容和活力的仙界,为她带来一个新的时代。
这是属于她自己的时代。
也是属于每个人的时代。
然而,就在宴会到达□□之时,一个身影出现在真灵山的山脚下。
他有一双无色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