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盈伸手解下自己的大裘将那孩子严严实实的裹了起来,回身再去看那几个宫人时,眉目间俱是深恶痛绝之色:“谁给你们的胆子,居然这样欺负一个小孩子,难道你们一个一个连半分怜弱之心都没有么!”
宫人被这一番训斥,相互之间面面相觑,末了有个领头的开了口,唯唯诺诺道:“奴才们也是奉了德妃娘娘之命,他用木剑砍坏了德妃娘娘种在园子里的三色牡丹花,那花可是万金之数,整个北周也就那么一颗,娘娘心疼得不得了,这才让奴才们罚他的。”
为了一株牡丹花就要这么折磨一个小孩子,周盈愈发受不了这后宫人的思维,有些不可置信的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她深吸一口气,深知对着这群人说什么也没什么用,便让舞月将那个孩子先抱走,自己跟在后面,走到拱门口时忽然停下步子,回过身对着已经站起身的宫人们道了一句。
“现下你们既已经罚过了,这孩子我就带走了,回头若是德妃娘娘问起,你们只管说是我路过将他带走的。”
舞月抱着孩子走了一会儿,发觉他好像没什么知觉了,便喊了走在一旁的帝姬来看究竟是怎么了。
周盈也被她这一喊吓了一跳,忙打开将孩子紧紧围住的大裘看了一眼,又伸手在他鼻下试了试鼻息。
“是昏厥过去了,先带回紫微宫吧。”
舞月颔首,二人一抱一扶的往通向紫微宫最快的小路上走,没走多远就听见后面与急切的呼唤声,周盈本以为是德妃的人又追上来了,不禁皱起了眉头,吩咐舞月继续走不必理会,她转过身刚想训斥两句,却见追上来的是两个颤巍巍的老宫娥,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似乎不像是德妃宫里的人。
老宫娥见了周盈都是愣了一下,忙躬身行礼,周盈免了她们的礼数,上下打量了一下,有几分不确定道:“你们是哪个宫里的。”
“回帝姬,老奴是崇义宫的宫人。”
崇义宫?
周盈皱眉思索这是处什么宫殿,忽而脑中精光一闪,她本人也为之一惊:崇义宫,不就是先帝宇文邕封得那个嫂子皇后住得宫室么?上回那个将她拉入凤藻池的宫娥也是崇义宫出来的人,可她入宫以来同崇义宫从未有过交情,那么眼下这两个匆匆忙忙的追过来,是为得什么?
“帝姬,老奴是专门照顾皇子殿下的宫人,方才听说帝姬将殿下带走了,老奴这才追过来的。”
皇子殿下?
周盈更是摸不到头脑了,脱口道:“谁同你们说皇子殿下在我这里的,我方才不过……”说到这里她已是一愣,不可置信的看着那老宫娥道:“你是说,方才……就是当今皇上的亲儿子?”
见老宫娥毫不迟疑的点头,周盈更感觉像是被一道雷当场劈中了:方才差点被德妃宫人弄死的那个小孩,居然是宇文赟的儿子,若他是皇子,怎么会被一个妃子这般虐待,就算是那人是皇帝的宠妃,虐待皇嗣也该是掉脑袋的大罪啊……
德妃在宫中,当真肆无忌惮到这个地步?
舞月带着那个小孩先回了紫微宫,周盈随后赶到,同来的还有一位御医以及伺候皇子的两个老宫娥。
御医在殿中给小皇子上药治伤时,周盈正坐在厅中,面色凝重的听其中一个老宫娥娓娓道来小皇子的出身。
眼下在殿中昏厥不醒的,的确是当今皇上唯一的儿子宇文衍不假,但也只是个皇子而已。
宇文赟如今膝下并无二子,却从未想过将这个儿子封为太子,甚至连个像样的宫殿都没有赐,宇文衍长到如今七岁,依旧是寄养在崇义宫的闵孝帝皇后处,除了两个老宫人贴身伺候着,再也没有个像样的人管过分毫。
归根到底,还是因他母亲出身微寒的缘故。
“小皇子的生母朱氏并非良家子,而是因家人犯罪被并入后宫,先前陛下还是太子时,朱氏职掌衣物管理,后被召幸,因身份卑贱一直未有名分,生下的皇子也备受皇上冷落。以至于在崇义宫中长到七岁,竟连个教习的人都没有,幸而先皇后身边有念过书的宫人教着习得了几个字,否则……”
周盈听着她的话,脑中正思索着一件事——若他真是宇文赟的儿子,那么不出意外的话,他在不久的未来应该就会成为北周下一任也是最后一任皇帝。
可为甚她记得,那位南北朝时期北周的最后一位皇帝,似乎是叫做宇文阐?
“陛下是否还有另外一个儿子?”
老宫娥闻言摇头道:“没有了,只有小皇子这一位。”
难道真是她记错了,下一任皇帝不叫宇文阐而是叫宇文衍么?周盈在心中算了算那孩子的年岁,也确实符合书中记载的那般大小,那应当就是她记错了。
御医给宇文衍的患处涂抹了专治冻伤的药膏,将他的两条腿小心包扎起来,同伺候他的两个宫娥交代了需要注意的事宜又留下了后续的药膏和药房后,便先行告退了。
宇文衍虽然还只是个孩子,但照宫里的规矩,未经皇帝允许他是不可私自留在旁人寝宫中过夜的,即便她只是个帝姬也不成,于是趁着天色未晚,周盈派了几个宫人帮忙将服了药后睡得更深的宇文衍用锦被牢牢裹好,小心翼翼的送回了崇义宫,临走时周盈又让人从库房里取了一些顶用的药材一并送去了。
崇义宫中的那位皇后不理凡尘之事多年,恐怕那崇义宫早就成了一个空架子,否则又怎么会有宫人到处乱窜办事求赏钱,机敏宫人尚且如此过活,这等无权无势的小皇子必然更难熬,就算不看在他是下一任皇帝的份上,出于道义,周盈也不可能对此弃之不管,于是格外仔细的吩咐了舞月定要随时去崇义宫中走动走动,若是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定要利索能力的帮上一把。
这么一个小孩子,就算他少年称帝也不过是个傀儡,况且等他当上皇帝,她说不定早就和亲走了,讨好巴结什么自然也没意思,周盈只把他当个普通孩子来看,况且这孩子的身世也的确可怜,她既有这个能力,帮上一帮,自己心中倒也能收获几分安心,何乐不为呢。
宣正元年的岁末,注定是一个多事的冬日。
十二月二十,宇文赟让宫人一个冲撞了他的昭容拖出殿外,不许穿棉衣大裘,紧着春日里的单衣在雪地中跪了将近四个时辰,等到皇帝再想起来让人去寻时,那里早已没了人影,只剩下一个蜷缩在地的雪人,扒开来看,脸色已是青紫,连十指都纠成了一团,硬板板的歪倒在大雪中,早已没了气息。
大年前生生冻死了一个人,虽说宇文赟已经明令禁止任何人谈论此事,但还是不可避免的引起了不小的恐慌,几日之后的十二月二十三,也就是俗称的小年当天,为了安抚后宫的人心惶恐,宇文赟一连册封了三位美人的位分,其中最高的被封到了昭仪,除此之外还大大的封赏了后宫,以所谓的“英明体恤”,勉强维护住了后宫和睦繁荣的假象。
小年节后的两日,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在清晨时分扑棱扑棱的落在了紫微宫内的一颗梅树上,雪白的羽毛几乎同新雪融为一体,周盈支开窗户往外看,廊下传来欢快的鸽子咕咕声,梅树上的那只鸽子扑棱了一下翅膀,也咕咕的叫着回应,一来一回如同交谈一般,却没引得任何人怀疑,末了那只鸽子扇呼这翅膀从梅树上飞起,盘旋而上宫墙,不多时便消失在茫茫一片天际之中。
门口响起轻轻的叩门之声,舞月快步走进来,低声同周盈道了新得来的讯息。
皇上下旨杀齐国公宇文宪。
周盈阖上双眸,心中再清明不过:宇文宪的身死,不过是北周国事衰落的一个开端。
郑恒应当也是心知肚明,此番传信到宫里来,不过是提醒她有个准备罢了。
宇文宪的死与北周的未来息息相关,但与她却并无什么关系,一个前朝,一个后宫,原本就是割裂开来的两个存在,虽然暗地里却是是盘根错节。
周盈在私下里觉得,郑恒甚至是杨坚,应当是乐于看到宇文宪之死的,毕竟他身上流淌着宇文氏皇室的血,又是年少有为,极其善于计谋策略,很是能收复军心,在这个得军心者得天下的乱世之中,这样的人若是再加上这么一分胆色,如宇文赟只流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可惜他恰恰就是输在缺了这一分胆色上,致使在三十六岁时便被妒忌他才干的宇文赟找理由处死了,很让人为之惋惜。
宇文宪一死,纵观整个皇室之中,似乎就再也没有可以有建树之人,宇文家的气数到了头,这应当是杨坚最乐意看到的一幕,周盈甚至有些怀疑宇文宪的死是不是也有他的功劳在其中。
但这些追根究底都是国事,而郑恒提醒她的,则是提防这国事后面有可能带来的后宫之变。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