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步美人从珠帘后出,与之前的仓促不同,这次她含着淡淡笑容,款款而来。
直到梁荷颂对坐下,女棋师都不以为意,但看梁荷颂一张妖娆美貌,笃定是大晋拉出来充数的。
可刚开局,女棋师就发现自己错了!
珠帘后庄婕妤打算看梁荷颂的好戏,却不想直直等了一个时辰,她最意想不到的结果出现了——
女棋师满身虚汗,每走一步棋都忐忑的看一眼梁荷颂,俨然已经方阵大乱,是在强撑!反观梁荷颂镇定自若,轻轻松松自如。
梁荷颂吭的一声,落下一子。女棋师慌神,汗如雨下,举棋不定、无可退!一不小心竟打翻了装棋子的棋罐子,稀里哗啦散了一地!
面色惨白,女棋师恍惚狼狈站起来,带着畏惧的速看了眼梁荷颂,而后朝龙椅天子低首认输:“尊敬的陛下,布达林输了……”
刹那,殿上所有大晋人扬起笑颜!
女棋师对着梁荷颂再无之前的戏谑、轻视,恭敬礼貌道:“不知娘娘师承何处?他日布达林定要去讨教学习一二。”
“你是在哪里学的?”孝珍太后虽向来稳重,此时也忍不住脱口而出。
瞟了一眼龙椅上冷眸审视她的厉鸿澈,梁荷颂扶了扶礼,低眉潜首、温顺道:“回太后,嫔妾的棋艺都是皇上教的。皇上棋艺高超,嫔妾入宫时日尚浅,也不过学了个一知半解。”
厉鸿澈挑眉、牵了嘴角。
真是拍得一手好马屁!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梁荷颂也打算退下了,不想桑日国的公主乌图雅一声“慢着”,站出列来,好似一簇火焰烧在梁荷颂面前:“这不公平!我的布达林都下了六场棋,体力早已不支,哪怕输了给了你,也不能算她棋艺不如你!皇上,太后,你们说是不是?”
“那,公主之意若何?”太后语气礼貌。乌图雅是两国邦交和平的关键!若她不高兴了、或者不嫁大晋,往后指不定还有战火绵延!
乌图雅对厉鸿澈一笑,神采飞扬,转而对梁荷颂,扬了扬下巴:“我和你下!”
大殿重新安静,只有棋子落下的声音。
乌图雅身份特殊,和那女棋师就大不同了!乌图雅定然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故意拿她出气的!梁荷颂将乌图雅的动机看了明白,又暗暗看了眼厉鸿澈,只见他紧抿着唇,锁着眉头。
梁荷颂心一沉,皇上是希望她赢,还是她输呢?
不,这场棋,无论她“赢”还是“输”,都是输!“赢”了,便可能引起两国纷争、她成为罪人,输了,她也是丢大晋脸面,丢自己的脸面。
但,仿佛“丢脸”总比“战争”好一些。
乌图雅棋艺实在拙劣,梁荷颂要让得不着痕迹,着实费劲,其间心神不宁,又时而看厉鸿澈,越发像是忐忑怕输。终于,厉鸿澈轻轻的朝她摇了摇头。梁荷颂懂了。
乌图雅见自己步步化险为夷、且越来越有赢的趋势,心下大喜,看梁荷颂也越发不以为然。
一刻钟后。
“你输了!”乌图雅一指梁荷颂,转而对太后、皇帝的笑容骄纵而艳丽,自信貌美。她和梁荷颂的那种内敛安静,带着些许妖娆、自然的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
虽然乌图雅举止颇有些不敬,但梁荷颂也未生气,低眉淡笑。
“公主棋艺高超,嫔妾自愧不如……”
可她话还没说完,乌图雅便忽视了她的套话,转身笑盈盈、俏生生地朝厉鸿澈行了个礼:“多谢大晋陛下体贴!乌图雅棋艺拙劣,若非您首肯,图雅定然下不过她!”
梁荷颂身子一僵,仿佛挨了个响亮的耳光!
乌图雅一闹,桑日国国王也觉得理亏,便笑盈盈的假意说了她一顿,紧绷的气氛又缓和下来。
梁荷颂行了告退礼,退回珠帘去。
如此,战争不必了,大晋的脸也没丢,丢的是她自己的脸罢了!
庄婕妤见梁荷颂回来时满面阴沉,故意讽刺地哀声叹气道:“唉,真是只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啊,曦妹妹,你可别难过呀……”
“够了!还嫌事不够多么!”黎惜兰饶是再宽和也不耐了,低声训斥庄婕妤。
虽然心中知道淑贵妃不是朋友,但此刻梁荷颂却无比的感激她让庄婕妤那张落井下石的嘴,闭上!
宴席客套还在继续,经过这出比较又礼让的风波,桑日国国王和公主都比之前越发畅谈了起来,甚至说到两国永结友谊之邦,不再开战云云。现在的大晋朝局动荡,也确实不宜有战争。大晋一方君臣自是乐意。
宴席是和乐,可她却不想再呆一秒,每一声笑都尤为的刺耳!梁荷颂捏着手绢的手指掐得发白,低声对淑贵妃扶了扶礼:“嫔妾方才饮了些酒,有些醉了,想先出去透透气。”
微微叹了气,淑贵妃温柔地将她扶起,拍拍她手:“委屈你了。”又整理了整理她衣襟口,“天快黑了,别吹冷了身子,早点回来。”
·
梁荷颂在花园里与康云絮一道走了走。风吹来,冷得梁荷颂一冷颤。身子冷,也比不过心头的那凉飕飕的感觉。
康云絮安慰了几句,见梁荷颂淡淡然、没有说什么,只是时而抚摸着小腹,好似在想事情。“娘娘,你莫难过,皇上做出这决定也是无可奈何。若是您赢了,只怕那刁蛮的公主会越发不依不饶,太后对娘娘有成见,定然找娘娘问罪。”
“我又怎会不知道皇上有苦衷。但,他有他的苦衷,我也有我的情绪,总不可能让我还要回去笑嘻嘻的听着吧。”
康云絮闭了嘴。
现在是傍晚,天色渐渐暗沉,看人也都变成了一片剪影。走着走着便道菊香园的一片秋菊园子边儿,梁荷颂远远见有个人影捧着一怀的什么东西,满满实实、很茂密的样子。
那人影仿佛也见了她在打量,三两步走近。看身形高瘦、姿态洒脱,应是个男子。
“送你的!”
果然是个男人,声音略低哑,又有些许的青葱之感。
“嫔妾见过十九王爷。”梁荷颂扶了扶礼,却不接厉鸿皙递过来的一大捧花。
光线暗淡,只见厉鸿皙模糊的五官轮廓仿佛有笑意,昏暗中他一启齿乍然露出一弯洁白,让人一时移不开眼睛。
“方才见姐姐不高兴,本王担心姐姐,便跟着出来了。”
也只是轻微一怔,梁荷颂便回神。“十九王爷身份尊贵,这声姐姐,嫔妾担当不起。王爷若看得起,便叫我曦嫔吧。”
厉鸿皙一怔,也不尴尬,笑得照样自然、热情,仿佛熟人。
“我叫你这声‘姐姐’可不是依照辈分来的。要知道,这世上能让本王叫‘姐姐’的女子,可不多。哪怕我那些同父异母的姐妹,也都没那运气呢。”
“哦?”
梁荷颂尾音上扬的哦了一声,没多大兴趣。
厉鸿皙也听出来了,但并不在意。
“能担当姐姐二字的女子,一必须美,二必须有姐姐般的知性、聪慧,三嘛,当然还要温柔且独立,姐姐你完全就是如此的女子啊……”
呵!这哪里是姐姐,是在选媳妇吧!梁荷颂没心思敷衍,康云絮看了这情况,也觉有异,轻轻拉了拉梁荷颂衣袖,提醒她避嫌。
梁荷颂要走,厉鸿皙关于“姐姐”的长篇大论才不得已歇了,却把满怀的花硬塞给她,说若有机会再来见她。
花言巧语,玩世不恭,年纪还少却有风流倜傥之姿,日后再长大些定是个纵情酒-色的昏聩王侯,不过,本性应该不算坏,言语中对她也有尊敬之色。梁荷颂下了结语。
厉鸿皙仿佛是太后的亲儿子,如此个性子,孝珍太后应该也够操心的。六年前厉鸿澈登帝位,厉鸿皙应该只有十一二岁。结合孝珍太后对她腹中之子的不大伤心,梁荷颂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想,又迅速否定了。应该不至于吧……
当夜厉鸿澈没有来双菱轩,而是去了欣兰宫。贵妃想当与副后,与正宫皇后也就一步之遥。这也好理解,毕竟外宾在,来她一个嫔的屋子里,未免太扫淑贵妃的脸面,何况她操劳这么多日,情面上也该去看看。
不过,厉鸿澈虽没有来,参汤倒也按时送到了。
翻来覆去,梁荷颂睡不着,说不清哪里不对,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是白天庄婕妤那些冷嘲热讽,还有下棋比试乌图雅说的那番话。
睡不着,干脆不睡了。
梁荷颂刚起身,便见贤太妃从窗户那儿挤进来,又胖了一圈!嘴里还叼着条葱花豆豉鱼,放桌上。
“来,给你的!”
贤太妃大方地将鱼一放,蹲坐,舔爪子,一双眼睛亮堂堂的。
“多……多谢太妃娘娘。”看了一眼那猫口水,梁荷颂觉得……“不过嫔妾还不饿。”
贤太妃坐下,让梁荷颂倒了酒,与她谈心。
“我知道你心头难受。但身在这高墙之内,作为天子的女人,委屈多了去了。除非他愿意为你放弃江山,事事以你为重,那或许可以顺心顺意。”
无奈一笑,梁荷颂看了看外头圆圆的月亮。“我自己的斤两自己还是清楚的,怎么可能敌得过江山社稷……哪怕就算可能,我也不会愿意皇上为了我弃江山,成一个不顾大局的男人。”
贤太妃扬起毛茸茸的小脑袋,绿幽幽的眼睛赞赏。
“哀家倒是没看出来,你这般顾全大局,心怀宽广。”
“太妃娘娘误会了,嫔妾哪有那般大义胸怀。只是纵观历史上,将女人至于国家社稷之上的君王,几乎无一个落得好下场,背负千古骂名,多少亡国,多少惨死。若一个帝王把女子置于江山社稷之上,那便是末路的时候了。连唐玄宗那样的明君最后也一样没有逃出这套规则……若那般,最后毁灭的,是两个人。”
贤太妃突然沉默了。两人,啊不,是一人一猫,就这么静坐看月亮圆圆的脸盘子。过了好一会儿,贤太妃尖突突的小嘴儿胡子往两边一扯,叹了口气。
“没想到哀家几十年的心结、疑惑,直到今晚听了你的话才明白了……”
梁荷颂侧目。“太妃娘娘有什么疑惑?”
较之平日,贤太妃变得格外正经、有人样——它只有在想起舜熙先帝之事时,猫脸上才会如此高深莫测的表情。
“没什么,就是想起当年哀家为贤妃时心头的一点困顿。”
若帝王做不好帝王,那还拿什么来爱你。到时候毁灭的,是两个人,甚至还有百姓。
坐了一会儿,贤太妃有些坐不住了,瞄了一眼那鱼,克制的问:“你真不饿?”
“嫔妾不饿。”
鱼香味直往鼻子里钻!贤太妃舔刮了下嘴毛,抖了抖胡子。“丢了实在可惜,要不……”它吞了吞口水,“要不你吃一半儿,哀家吃一半儿,如何?”
“太妃娘娘吃吧,嫔妾就不吃了。”
“唉别,哀家是弄来给你填肚子的!”贤太妃一口否了,顿了顿,“要不你吃一口,我把剩下的都吃了,怎么样?”
“……”梁荷颂扬起自认为真诚无比的眼睛,“太妃娘娘放心用膳吧,嫔妾真的一口都吃不下。”
贤太妃边吃边呜呜哇哇地说着“那就不客气了”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