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沉鸾嗤笑一声,目光有些深沉有些精明,低声道:“庄公公也不必和我这么拐弯抹角的,若真如你所说,你又怎么肯连夜来这宝华宫?不外乎是你也知道,像圣上这样独权多疑的人,他有多重用一个人,就有多猜忌这个人。尤其是像陈翁那样跟随圣上多年,不知知道多少关于圣上秘密的属下,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传到圣上的耳朵里……那么你猜会有什么结果呢?而且你知道,猜忌最容易毁掉一个人的忠心。到时候不管是不是真的,某些事情都会变成真的了。”
小庄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笑了起来,合手轻轻地拍了几下,点头道:“如夫人所说,确实如此,可是要找到确凿的风吹草动,还要这动静让圣上有所顾忌,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倒是抓了一个把柄,不过就是不知道,事成之后,庄公公又能许给我什么好处呢?”
小庄子笑着和萧沉鸾对视,两人眼中各自闪过复杂的情绪,而后又归为平静。
谁也没有沉不住气冒然开口。
烛台里的那支蜡烛已经燃了一截,蜡油一抖就滚了出来,像是被这微小的动静打破了平静,小庄子也随之开口:“不知夫人能否透露一二?”
萧沉鸾不置可否,只是神情不太愉悦:“庄公公还在顾虑什么?”
“不瞒夫人,别的人不知道,我却是最清楚陈翁的地位之稳固,外人难以想象。所以如果夫人的把柄抓得不够分量,不能让陈翁伤筋动骨,我还是情愿这么不痛不痒的做一个圣上面前的小红人,也不愿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
说着小庄子就又重新带上斗篷连着的漆黑帷帽,看样子是谈不拢,准备告辞了。
萧沉鸾皱眉喝道:“慢着!”
他回头狡诈地笑着,一言不发。
萧沉鸾冷着脸走到他身边,低声说:“我曾多次撞见陈翁躲在端华宫后门张望窥视蕉宁夫人,还曾经假借圣上的名义送了东西给她。”
小庄子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摇头说道:“这件事不止你察觉了,我当然也有所耳闻。同样的,圣上自然也不可能不知道,只不过放而任之罢了。如果夫人所说的把柄就是这个消息的话,我想我们就到这吧,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
“庄公公!正是因为圣上也知道我才说出来的,你试想一下,以陈翁公公对蕉宁夫人的意思,如果蕉宁肯旁敲侧击地开口问他关于圣上布局谋算太子殿下的计划,不需要一个生死攸关的大计划,只要是谋算太子的就可以了,那么他会不会因为难以拒绝,又想着计划并不甚重要而透露几分呢?假若有关这个计划的消息再辗转传到了太子耳中,使太子轻描淡写躲了过去,那么到时只要有人在圣上耳边不经意地提上一句——圣上不联想到陈翁因为蕉宁的关系而与太子殿下串通一气,内外勾结,意图谋反,我就不姓萧!”
萧沉鸾冷笑,这个计划正是需要圣上早先便知道陈翁对蕉宁的心思才能行得通,若是圣上并不知道的话,后面说起来,也可能会使他疑心有人在故意栽赃陷害陈翁。
小庄子这回双眼终于亮了起来,呼吸也开始急促,忙问道:“那如何能使蕉宁夫人开口询问呢?询问之后咱们又如何能知道那计划的内容,再传给太子殿下?况且圣上一旦要对付太子,便是雷厉风行的杀局,哪里来的小谋算?”
萧沉鸾淡然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然后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袖,一边回答:“前面的问题自然是交给我来办,庄公公别忘了,我可是与蕉宁夫人亲密无间的好友。而后面的问题么,就得麻烦庄公公了。只要你找个机会避开陈翁,在圣上耳边参他一本,说看到他与太子殿下身边的侍卫私会,怀疑他可能与太子里应外合,密谋不轨。不用什么真凭实据,圣上疑心重,自然会制造个小谋算考验一下陈翁的,毕竟要是真的杀局败露,圣上可赌不起。”
小庄子将计划在脑中过了一遍,顿时惊喜激动起来,连连称赞萧沉鸾,说道;“夫人这一计‘借刀杀人’果然妙极。到时候既可使我得到圣上的宠信,又一举铲除了陈翁这个拦路石,顺便还能替夫人消减圣上对蕉宁夫人的情谊,岂不一石三鸟?”
萧沉鸾笑了笑,并没有就这句夸赞而接话,反而问道:“所以庄公公要不要与我合作呢?”
小庄子这一次不带丝毫犹豫,立刻跪在地上,拱手道:“以后我但凭夫人差遣!”
“庄公公是聪明人,快快请起。”萧沉鸾虚扶了一把,然后派人送小庄子出了宝华宫。
萧沉鸾凝视漆黑的夜色,缓缓笑起来。小庄子终究没有完全说对,那不是一石三鸟,而是一石四鸟。
她将圣上算计太子的计划告诉太子殿下之后,一来可以表达她对太子的好意,二来也可以让太子承她一份情。等将来太子登基之时,这份恩情就能救她一条命。若是太子最终斗不过圣上的话,那也没关系,小庄子得到了圣上的宠信,而他们又是一条船上的人……
……
此处密谋,彼处密谋。
萧折靡推开了羞花先生的房门,笑着走了进去,她们俩人见面倒没有眼泪涕流,也不见羞花先生脸上有丝毫意外的神色,仿佛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
只有施微超出了她的预计。
羞花先生让她们两人坐下来,此时窗外忽然一声惊雷,帝京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终于开始沙沙地下起来,天地间一片凄迷。从此以后日益严寒,蝉鸣尽歇,汉妃曲一阕又一阕,弹不回红颜已逝的韶华今夜。
等到来年三月春雨纷纷,又是别样的光景。
“这位是?”
羞花眼神望着施微,话却是对着萧折靡问的。
萧折靡回答:“施微,我从越国的斗兽场里救出来的楚国忠臣之后。”
说着她将被卖后的所有来龙去脉全部告诉了羞花先生,包括施微的来历,仇人,她们之间已经不需要再去隐藏什么。因为她早已足够信任先生。期间施微只是一直沉默着,并不多嘴或好奇地询问什么,倒显得十分沉稳,让羞花有些赞赏。
“我那位大弟子倒真是来历不凡啊……”羞花先生眼中似怀念又似痛恨,幽幽一叹,回神笑问道,“所以你把她留在身边保护你的安全?”
萧折靡温和地低声笑笑,注视着羞花先生明亮的眼睛,缓缓道:“每个强者身边应该都有一份安全保障不是吗?如圣上,如东宫,如先生……如我。”
最后两个字轻若云羽,却偏偏响如门外惊雷,那电光闪现,透过纱窗照耀在她的脸上,顿时亮如星辰,耀如日月。
羞花先生因为她这个出人意料的回答而大笑起来,她说得不痛不痒,却让人从中听出凛然的骄傲和与生俱来的高贵不可侵犯。羞花点头道:“不错,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五姑娘,我想你将是我墨蕲此生最骄傲的弟子!”
墨蕲?
先生姓墨?
“我也希望如此。”萧折靡隐隐猜到了什么,微笑道:“先生今晚可以将当年没有说完的往事尽数倾吐了,因为现在我们有共同的一个目的,而先生所求,弟子必当应允。”
羞花先生所求,自然是逼东宫太子造反,然后杀一人,救一人。
羞花先生终于盼来了这一天,情绪起伏很大,她端起茶盏深深地饮了一口,才沉静下来,闭了闭眼,好似思绪杂乱,正在整理词句,考虑从何处开始。不过几瞬,她开了口:“上次说到十一年前,那场席卷满朝文武的文字狱大案,开端是因为有人死谏,痛斥圣上自齐王病逝后倒行逆施,残害忠良,置天下万民于水火而不顾。圣上龙颜大怒,下令但凡牵扯到这件事的人,不论何等官职,一律严惩不贷。
其实不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历朝历代都有谏官死谏并痛斥天子行为不端的,圣上若为此就发动规模如此之大的文字狱未免太过小题大做。
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当时朝中有五名位极人臣的大佬,便是文字狱的首要人物当朝宰相墨来庭,兵部侍郎兼御史中丞李仲业,吏部尚书加封太师衔阮钊,掌銮仪卫事大臣窦石桥,督察院左督御史加封太保衔许泓这五位大人,他们听闻圣上在谏官死后还余怒未消,下令诛夷九族时深感困惑,犹记当年圣上初登大宝时还一如身为东宫那样勤勉克己,仁政爱民,对待臣下也是宽宏大量,肯听谏言。
且圣上本身脾性是仁爱有余,威狠不足的,故而这一件事太过反常,又回想这几年圣上的所作所为都与早年的行事风格迥然不同,五位大人心有疑虑,便从中书省拿了谏官的折子拓本过来细细研究。
那一句‘自齐王病逝后倒行逆施,残害忠良’之言忽然惊醒他们,从圣上登基不久,胞兄齐王姬盛泽病逝于王府后哀恸万分,下旨天下缟素,一连罢朝七日。七日后一上朝便大刀阔斧,接二连三处斩十多名朝中重臣的时候起,直到今日发生的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不像是圣上的决策,反而像极了齐王的行事风格!
而且,当初处斩的那十多名朝臣,可不正是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一直忠心耿耿追随的心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