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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达从公堂大步流星走出来,押送从风的囚车已去得远了。心里惦着仓义川的情报:监牢正好可以避人眼目,夏从风欠我五十大板人情,我趁热打铁去会他,准能手到擒来,让曾皋干瞪眼去。
正想时,忽被一人拦住,抬眼一瞅,偏偏是曾皋。
曾皋喜眉笑眼,邀他去喝酒。
金达猜他是捡便宜来了,但不好推故,便跟着进了就近一家新开的酒店,直入二门,里边摆着条桌交椅,相向坐下,思索该如何婉拒曾皋的非分之想。
不一刻酒菜上桌,曾皋缓敬慢劝,聊一些天南海北的事儿,从午时喝起,直到日暮各别,竟一字未提仓义川情报的事儿,倒使金达如坠雾中。
金达刚进家门,又有秦矗来造访。
秦矗在公堂上被从风踹那一脚,能感觉到他恨不得拿刀割了自己的脑袋。没想到第一次升堂会是这么个结果。顶礼慈云演个半截儿,夏从风在公堂上说是瞟学武藤章的,又说他爹叫什么姚尊杏,忤逆子连祖宗都不要了。知县大人的态度暧昧不明,好像还挺相信他的鬼话似的,没定罪就收了监。如果他的罪名坐实不了,没准关两天就会给放出来。放出来就是老虎出笼,他现在跟我仇深似海,吃了我连骨头都不会吐。
秦矗感觉情势不妙,这事儿十有八九要回黄转绿,心里不知有多沮丧,说沮丧还不够,应该是惶恐、绝望。但他不甘心,事情做到了这一步,必须下猛药。他想到了一招:让那小子死在牢里。这事儿撺掇金达去做,把金达买通,金达有了钱肯定会干,金达要他辰时死,就不会留他到巳时。
挨到黄昏时分,秦矗揣着银子直奔金府来。
金达到家屁股还没落座。急着要去牢里和从风做交易,不想让秦矗耽误,命下人把他挡在门外。
秦矗急眼,与门人吵开了。
金达拉长脸提步出来。准备斥退秦矗,一眼觑见他衣下鼓凸,猜着了些意思,话从口中出来,倒训斥下人:“秦老爷是一方名阀。岂可拒之门外?”
秦矗也转瞬奴颜婢膝,谦卑说:“秦某冒失打搅,请师爷见谅。”
遂随金达进了客堂,掏出一包银子轻轻搁在桌上。
金达瞟一眼,瞧着分量不轻,堆起笑脸随口问了一句:“吃过晚饭了吗?”
“哎,吃过来的。师爷,这些日子您没少操心,我想捎点什么给您补补身子,可又怕不合您的意。回头您自个儿瞅着买吧。”
金达晓得他别有心肠,问道:“老秦太有心了。不过,你此来——想必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倒也不是醉翁之意,但只是也有一句话,秦某说出来,冒犯了师爷,您莫怪。今儿这场比试是您亲自主持的,原本是要逼夏从风露出马脚,可他在公堂上不肯招,您慈悲。替他讨了五十大板,可秦某在想,到后头如果他还是嘴硬,万一知县大人断个证据不足把他无罪释放。这可是您自个儿掉脸儿,要传开了,倒要说是您办事不力。您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可别在这事儿上栽了跟头。”
金达心里想:仓义川的情报到了我手上,便是天大一件功劳,燕雀安知鸿鹄志。果真是凡鸟。嗔责说:“老秦,别说夹生话,你的意思是怪本师爷不该免他五十大板?”
“秦某不敢。秦某是担心师爷骑虎难下。”
“老秦,你是啥心思,本师爷心里明镜儿似的。口口声声说为本师爷着想,其实呢,你是怕夏从风无罪释放,出去了报复你,要你的命,是不是?”
“秦某真是为师爷前途着想,当然,说到报复,也不是一点不担心,这回跟他梁子结大了。”
“你恁么大一个茶楼老板,何惧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师爷知道天津卫的四大棍吧?那可是亡命之徒,这小子和那帮混子是铁哥们,所以,秦某面对的不只是他一个,俗话说好虎架不住群狼,这小子要是出去了,还不得把我生吞活剥?”
金达暗中有几分幸灾乐祸,唬他说:“倒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夏从风的顶礼慈云是什么玩意儿?不就到武藤章那一步吗?半拉子功夫。你空口说白话,把本师爷带到沟里。告诉你吧,如果哥老会余党的罪名不能坐实,会不会判无罪释放,这事还真悬,要是遭报应,脚底下的泡是你自己走的。”
秦矗禁不住吓,突然扑通跪倒,哀求说:“师爷,您可不能眼看着我遭报应,您得帮我,您救我一命,胜过再生父母。”
“别膈应我了老秦,我怎么能帮你?”
“我的意思,那小子既然不肯招,您也别菩萨心肠了,快刀斩乱麻。”秦矗举手在自己颈上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胡说,死了就成了无头公案,更不能证明他有罪。”
“就让他死在牢里,上吊什么的,做出来也不难。知县大人就会断他畏罪自杀。您既是为朝廷除害,也是帮我老秦。”
金达心想,这老鬼钱多人傻,我榨他几个子儿不过是九牛一毛,说:“你藏着掖着,可戏份不够。说白了,你今儿来不就是想借刀杀人吗?本师爷不想法外行刑。”
“一个逆贼,怎么死都是活该。这事不劳您亲自动手,买通一个囚犯做了他,我这儿带着呢。”
秦矗原来另外还揣着一封银子,从怀里掏出来,说:“这是一百两银子,请师爷周全。”
“一百两银子买条人命,哪有恁么便宜的事儿?”
“您说多少才够?”
“少也得五百两。”
秦矗吃一惊:这混蛋狮子大张口。转念想: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只要他肯收钱就好办。应道:“五百两,秦某回去凑够了立马送来。”
金达叫老婆出来,说:“秦老爷孤身一人行夜路不便,这包东西你先替他收着。老秦,赶紧回去凑吧,耽误了是你自己的事儿。”
秦矗心里骂:这混蛋贪如虎狼。表面上却谄笑胁肩说:“有劳师爷周全,秦某这就去取银子。”
金达打发走秦矗,匆匆吃了晚饭,在家中取了些现成的伤药。带了些糕点吃食,命心腹下人驱车往大牢晤见从风。
因是刑名师爷,狱卒都是认得的,没人拦阻。当值的牢头把他带到关押从风的监子。婉转提醒说:“师爷,您也别耽搁太久。”
金达跨进牢门,举灯照了一圈。从风靠墙居坐一隅,一眼认出,冲他嚷:“在这儿呢。金爷。”
金达蹲下身子说:“从风先生受苦了,我给你带伤药来了,这儿还有吃的。”
从风瞟一眼说:“金爷,你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为啥?问你一句,我多晚儿能出去?你们没事把我抓来,这可不是人呆的地儿。”
“你要是招了,不就不用挨板子了吗?今儿要不是我替你讨了五十大板,可就不是皮肉之苦了。明儿呢,我还会替你说情。只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把你手上的一件东西交给我。”
从风不明就里,说:“我手上的东西?你说吧,只要我有的,你拿去就是。”
“我就知道从风先生是爽快人。你拿了仓义川那些东西放在哪儿?”
从风暗里吃了一惊:他怎么也知道仓义川的东西?疑惑说:“金爷,听你的意思,你们把我抓进来,好像压根儿就没打算放我出去。我就纳闷了,我招惹了谁啊?不就是跟日本人较个劲吗?你们就逼着我招什么会什么党,这会儿又来找我要仓义川的东西。到底唱的哪出儿?”
“从风先生何必生气?这事呢,一码归一码。仓义川的东西,只不过是金某私下索要,如果从风先生能开薄面。哥老会余党这事儿我去替你开脱,让知县大人不再追查了。”
从风心想,他和秦矗穿一条裤子,秦矗与武藤章往来情厚,没准是替日本人卖力,我可不听他哄。没好气说:“仓义川的东西跟你有什么相干?我住的地儿都给火烧了。也没法给你了。”
“从风先生是老成人,想必早会防患于未然。甭管与我相不相干,你拿着要坏大事,交给我对你有好处。”
“有啥好处?”
“你要啥好处都行。赏你十两银子,合算吧?”
从风咯咯笑起来:“十两银子,敢情好。要不咱俩明儿到废砖烂瓦堆里去找找?”
金达见他不以自己为事,甚是不悦,心想,这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不让他吃点苦头,怎肯把东西交出来!威胁说:“从风先生,别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你想糊弄我,成,我就不信你敢不交出来。”
“怎么是糊弄你?我不是答应你去找吗?你也别坐轿子了,咱们走着去好了。”
金达气得脸红脖子粗,招手唤当值的狱卒过来,说:“这位先生身子骨不对劲儿,给我好好伺候。”
从风晓得他要刑逼,嚷着说:“金爷,你可别乱来,我身子骨好着呢,不用伺候。”
“你小子不见棺材不落泪,好好受用吧。你可想明白了,唯一能救你的人就是本师爷,东西到了我手上,我就让你早早出去。要不然,哥老会余党这罪名一背上,你就得去见阎王爷。”
话音刚落,两个气势汹汹的看守扑进来,不问三七二十一,挥起皮鞭劈头盖脑便打,从风左躲右避,难敌鞭影雨点般急促,痛得鬼哭狼嚎般喊叫。
金达想他这一番死去活来,该服软了,重又走过来,说:“从风先生,你说是你的嘴硬呢,还是狱卒手里的鞭子硬?”
从风颤抖着身子,哎哟哟哼唧着:“金爷,你说是牢房黑呢,还是你的心黑?”
“夏从风,官法如炉,这个厉害你该知晓。你把仓义川的东西给我,我说了,绝不会亏待你,你咋转不过弯来?”
“金爷,我说了我不姓夏。你逼着我要仓义川的东西,这不是难为我吗?房子起火那会儿我逃命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那些破玩意儿!到底谁转不过弯来?”
金达不料他软硬不吃,暗气暗恼,心里骂:这混星子死猪不怕开水烫。对狱卒嚷:“再打!”
说罢,气极离开。
当值的又挥起了鞭子,倏忽间另一个人影闪进来,当值的正要喝问,来人亮了亮手中之物,悄悄说了几句话,皮鞭的“啪啪”之声遂戛然而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