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兰手上拎着两大包东西——一包是各种吃的,还有一包是小孩子的衣服,走在小区花园里。春天的阳光像一匹暖洋洋的绒毯,照得人心情明媚,通体舒泰。
迎面遇上推着小孩出来晒太阳的邻居——也是个老太太。她冲田晓兰笑着打招呼:“又来看孙子啊?”
“可不是。”田晓兰一边说,一边抖了抖手里的塑料袋:“给我们家大宝买了好些东西。”
自从孟黎怀孕,到现在孩子一岁多,田晓兰来得格外勤快,因此与小区里的住户已经相当熟悉,甚至比孟黎和顾容更熟悉这些邻居。
“你媳妇还挺好。我给我孙子买过好几次衣服,一件都没上过身。我懒得和我媳妇计较。这不才来女儿这儿带外孙。”老太太的语气里带着点遮不住的羡慕。
田晓兰不由得满面笑容,声调都高昂不少:“我们家媳妇确实不错,带孩子的事情都听我们老人的。我跟你说,像我们有经验,帮他们带带,真是能省不少事情。”说完,为显示自己开明,又补充一句:“不过,现在年轻人都讲究什么科学育儿,也有他们的道理。”
两个人又杂七杂八闲聊了好一会儿,才分开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田晓兰拎着东西,兴致高昂地进了电梯。她没想到复婚以后,孟黎的脾气越来越好,再不像以前那样,一副不知道过日子的任性大小姐模样。
她一开门,就看见孟黎刚好从次卧出来。
孟黎轻轻地带上门,抬头看见田晓兰,热情一笑,说:“妈,来了。”说着,帮田晓兰接过东西。
田晓兰不见孙子,压低声音问:“大宝呢?睡了?”
孟黎点点头,继而皱着眉头道:“这两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晚上不睡觉,一到白天却叫都叫不醒。”
田晓兰赶紧说:“小孩子有一段时间都这样。我有个土办法。把大宝的裤子倒挂起来。”像是怕孟黎不相信一样,又补充道:“顾容小时候也这样。挂几天就好了。”
她知道孟黎向来不相信这些,即使以顾容为例,仍是有点惴惴。抬眼直勾勾地望着孟黎。
谁料孟黎丝毫没露出怀疑的表情,而是说:“我马上就去试一下,几天都没睡好了。”
看着孟黎欲动的身形,田晓兰只觉胸中一块大石安然落地。是几时起,孟黎变成这样给人面子的好说话的人?
孟黎轻手轻脚走进次卧,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儿子的裤子,用衣架倒勾着,挂在柜子上。
她其实压根就不相信这方法能管什么用。要是以前,非得当做笑话讲给顾容听。但是,现在,真觉得做人嘛,没必要那么较真。就算占足了理,也没必要逼得人下不来台。挂件裤子而已,又不会少块肉。却能换来田晓兰心里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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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容下班回来,看见孟黎正在冰箱前面拿东西,便走上前,从后面揽住她的腰,低头亲了亲她的侧脸。
孟黎说:“妈来了,在客厅坐着呢。”
“嗯,我知道,在门口看见鞋了。”
顾容这才从餐厅出来,走到客厅和他妈打了个招呼,便去次卧看儿子。田晓兰也跟过来,嘱咐道:“你轻点,还在睡觉呢。”
顾容不禁皱了皱眉,说:“白天一睡,晚上又有的闹了。”轻声说着推开门,抬眼便见柜子上倒挂了一件裤子,又说:“衣服怎么不晒在阳台?”
田晓兰在一旁说到:“不是,这是为了让大宝晚上不哭,特意这么挂着的。”
顾容没忍住,噗嗤一声,拉长了音调说:“呵……这也有用?!”
田晓兰瞪他一眼:“怎么没用?!你小时候就是这样治好的。再说了,小黎都说没问题了。”
顾容没接话,俯身看了看儿子——睡得正香。便拉着他妈出去了。刚拉上门,就听见孟黎在外面说:“吃饭了。”
请的做饭阿姨已经把菜都端上桌。田晓兰招呼阿姨一起坐下吃饭。顾容却在坐下的当儿,打量了孟黎好几眼。
她真是越来越沉静,越来越……成熟圆融吧。他好像很久没有再听过孟黎毒舌刻薄过别人,也很久没有听见她对田晓兰干涉她的生活而出言反抗。
这一年来,人前人后,顾容没少听他妈夸奖孟黎,说她性格好,素质高,懂事又识大体。
孟黎嘱咐了带小孩的菲佣两句,便坐下吃饭。
吃了两口,想起白天的事情,对顾容说:“我跟何明谈得差不多了。我们出资六十万,做股东。到时候基金成立,我们再认购一部分。”
何明是孟黎的一个朋友,有基金管理人资格,正在筹划一支专门投三板的基金。这两年三板渐渐火爆,孟黎认为是个机会,便主动提出入股。
何明也需要资金,还有孟黎背后的资源,一口答应。
顾容是做实业的,对金融只知皮毛。因此这事情就完全交给孟黎处理。但是工商登记都是用顾容的名字,因为孟黎毕竟在国企工作。
“行。我预留一部分现金,到时候做认购用。”
两个人又聊了会儿顾容公司的财务情况。这些事情田晓兰都不懂,插不上嘴,只低头吃饭。
孟黎察觉她婆婆好一会儿没说话,便笑着说:“等基金有收益了,我们和爸妈一起出去玩一趟。妈,你想去哪里?”
田晓兰知道这两年孟黎和顾容挣了不少钱,可能不少于自己和顾建国一辈子挣来的工资。于是心态就有了微妙变化,虽然是自己的儿子、儿媳,还比自己少活了半辈子,但总觉得他们才是一个家的顶梁柱。她不由得将以前崇敬顾建国的眼光投射到顾容和孟黎身上。
有时候想想,她跟孟黎真是完全不一样的女人。自己一辈子工作平平,人生主要时间就围着老公和儿子打转了。从来不曾想过女人活一辈子,也能这么有本事。
听孟黎问她,好像终于从那些听不懂的言谈中抓住一根稻草,不由得心中一暖,说:“你说哪儿好就去哪儿。”
“那我再想想。你上次去韩国,觉得怎么样啊?”
田晓兰一笑:“哎哟,电视上看着不错。去了还真不咋地。”然后眉飞色舞地讲起一路行程。
话题不着痕迹地转过。
吃过饭,孟黎留田晓兰住一晚。但田晓兰知道自己自己住下来也没什么可帮忙的,就执意要走,说:“我要不回去,你爸明早肯定又不吃早饭。”
孟黎才说:“那好吧,周末我们回家来吃饭。”
田晓兰喜上眉梢:“行,我做你们爱吃的。”
道别之后,顾容送他妈回家。
因为这顿饭吃得田晓兰格外心情舒畅,在车上,就一直说:“小黎这样的媳妇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你以后可别再……”
顾容知道他妈要说什么,赶紧打断:“妈……!以前的事就别提了。”
他现在活得正好,事业成功,社会砥柱。他和孟黎,真正称得上相得益彰。哪次参加同学聚会,不是众人艳羡的对象?
他走了一段弯路,终于又回到正轨。所以对于那段往事,恨不能像粉笔字一般抹掉。
其实现在,也不是没有女人对他示好。尤其是年轻水嫩的小姑娘,睁着无辜的眼睛,无比崇拜地看着他。说不得意,不享受,那是骗人的。
但是心里得意一番也就算了。如果人生是一段旅途,他和孟黎的婚姻就是坐上了劳斯莱斯前往终点。虽然是劳斯莱斯,也只是一方空间,难免枯燥狭小,难免向往外面的广阔天地。
然而要他舍弃劳斯莱斯,下车步行活着换个比亚迪,那是万万舍不得的。只要能透过车窗,看看风景,已足以解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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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以后,孟黎抱着儿子在沙发上玩儿。做饭的阿姨收拾了厨房之后过来说要回去。
孟黎便起身送她。
阿姨赶紧笑着摆手:“哪要送哦?”忽而又说:“你脾气好,跟你婆婆才处得好。我女儿就不行,昨天还打电话来抱怨她婆婆”
孟黎笑笑,并不居功,转而夸奖田晓兰:“我婆婆脾气好才是,对我也好。”
说着,走到门边。孟黎开了门,等阿姨换了鞋出去以后,才轻轻拉上门。
她终于成为世俗意义上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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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来到单位,孟黎升任支行部门负责人的通知正式发出。办公室的人闹着要她请客,她笑眯眯地说出一个高档餐厅的名字,又补充一句:“七点,准时啊。”
她站在办公室的中央。中分及肩长发,光泽黑亮。穿掐腰背后风琴褶的套装裙,浓纤合度。虽然已经生过孩子,身材却丝毫未曾走样。皮肤又细腻。远远看去,哪里像已为人母的样子!
只有细看时,才能看出眼睛里,是丝毫不同于少女的成熟世故。
讲话时温言细语,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定了吃饭的时间地点以后,又交代几句工作上的事情,才转身回她自己的办公室。
刚来不久的小田本来正在微信上和大学同学吐槽工作无聊,听孟黎说完话,突然打了一行字过去:“我以后要是能成为我们孟总这样的女人就好了。真是事业家庭两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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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黎一进办公室,就感到贴身震了一下——担心错过电话,她的手机向来放在贴身的兜里。
她拿出来一看,是顾容的微信:“钱已收到,约了何明明天下午去办手续。”
她简单回一个“好”字。正要退出,看见朋友圈有更新。头像是很久不曾见过的熟悉画面——心里突然狠狠一跳。
不知不觉就点开了——果然是林一白!
从林一白离开帝都,已经快四年。四年里,这是唯一的一条朋友圈。
只有一张照片。
澄澈如镜的结晶湖面,在远方与天空合为一体。就像在世界尽头,踩着的是低垂的天空。
林一白侧身站着,穿贴身的素色衬衣和黑色长裤。还有一个穿着婚纱的女孩与他抵额而立。侧面笑容,甜美得如同海绵蛋糕。
孟黎没去过,却一眼认出,那里是乌尤尼盐湖。高山之上,纯净得让人窒息。她上一次看见乌尤尼盐湖的图片,是林一白给她的,说以后一定要去这里转转。
看来,他不仅去转了,还拍了婚纱照。新娘非常年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眼神之中,还带着点童稚。
看上去,那是和孟黎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
她盯着照片,好一会儿没动。像被人当胸击中。
复婚以来,从来没想过林一白吗?
想过的。
在长袖善舞的社交场合,在四下无人的街,在琐碎庸俗的片段,想起林一白潇洒无羁的生活方式,想起在柬埔寨的相遇。
每一次想起,仍然心有余悸。
如果没有主动放弃。她会变成什么样子?一个安于现状的,无忧无虑的,也许仍然任性的大小姐。而不是现在这个,世故又强大的女人。
可即便是现在这个滴水不漏的她,想起那些过往,想起被舍弃的可能,仍觉得心有戚戚。
她只能庆幸那一小段时光,遇到了林一白。让她在倦怠而枯燥的年纪,闻到心动的芬芳。那种雨后初晴的气味,足以支持她撑过年复一年的庸俗。
她没有点赞,也没有留言。放下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就像没有看过一样。
原来,看上去再光鲜的人生,终究免不了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