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这初见时有点儿嫌弃又有点儿温暖的印象,让柴捷接下来好几天,表现都乖巧得要命。
给宫阿爹稀罕着当洋娃娃都不恼——
那绝对已经是宫阿爹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衣服饰品,可事实上,对于安乐君来说,除了就是棉布如今也不算稀奇了好吗?
那手工堆出来的,连点儿架构都没有,就纯粹一布条叠吧叠吧扎起来、再扯开成一个层层叠叠球状物就算是头花的东西……
安乐君的粗使小侍都不屑用的东西好吧!
但柴捷竟真的由得那样东西上了头,还挺配合地,由得宫阿爹指挥他转圈就转圈,歪头就歪头,硬是凑出一套据说最能衬托他脸型面色的装扮来!
甚至于,连出门被打趣是“十二儿出门几个月,特地寻觅来的童养夫”,也只是眨巴着眼睛不解:
“什么是童养夫呢?能吃吗?好吃吗?”
就羞愧得一堆八卦爱好者大笑败退了。
柴仲彦抵达小王村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眨巴着眼睛装无辜的小娃娃。
嗯,看起来就和去年在他亲手画好的边疆舆图上贴了几个手印子之后,差不多无辜无害的笑。
当然,那副舆图柴仲彦已经有了足够的补偿——
柴捷的父爹亲手画了一幅赔偿,皇帝皇后还盯着这小哥儿,据说还在临摹一幅。
因为没动手做过的不知道辛苦。
因为胆敢毁掉家人心血的,就要敢于承担那份辛苦。
柴仲彦一直知道这个侄儿不简单,甚至一度在庆幸之前更可惜,竟不是个侄子。
他完全不奇怪这侄儿有这份能耐,能逃脱那样处心积虑的谋杀。
他只是奇怪,这很懂得什么时候要无辜可爱笑的侄儿,竟会在这样一群村夫面前,也笑得仿佛真的是个孩子。
柴仲彦的面上立刻泛出一抹笑。
他原就是个有几分肃杀的男人,虽然与太子柴伯岩有着一半共同的血缘,也确实有着相似、甚至更甚一筹的长相,气质却是天差地远。
太子柴伯岩也不是完全不懂兵事,然而当今也说了,马上皇帝,有□□与他便足矣——
他和皇后平生最大的希望,就是为继承者留一个能有二三百年不起兵戈的天下。
所以太子总是仁厚而温和的,储君的威仪也不需要杀气来增幅。
柴仲彦却又不同。
柴家饱受外族强横、皇族却不作为只知享乐的苦,□□一旦登基,少不得有些激烈举动,例如“天子守国门、藩王镇四方”的国策。
柴仲彦与柴叔演兄弟,说是当今膝下除了太子之外最尊贵的皇子,却也是打小在马背上长成的皇子。
特别是这两年,皇后因上一役艰难惨胜,虽逼得外族胡人数十年内再无南下之力、也收回了自数百年前就落入外族之手的要紧关峡——
甚至连本带利多扒拉了好大一块地盘回来
——却到底伤得很了,再加上年纪渐长,已不合适上马迎敌。
当今深爱皇后,又也有些旧伤,这两年也就只在京里,西北藩镇要地,尤其是才打下来的地盘,少不得就要柴仲彦兄弟多担待些。
柴仲彦很是养出了一身血腥杀气。
他不笑的时候还好些,一旦笑起来,就越发杀气肆意、恶意横生。
那会子,小栓子正带着柴捷捉了好些蝗虫回来——
其实今年的蝗虫不算成灾,各家养着的鸭神也很给力,给力到小栓子想要捉到这两小捧蝗虫就要耗大半天功夫的程度,但也许是越难得才越稀罕,又或许是柴捷在听说“这玩意居然能吃?还好吃?”时的反应让小栓子本能地觉得最自然,难得一次休沐日,小栓子就都耗在这点子蝗虫上了,还得意洋洋:
“肯定很好吃!你别看着东西难看,仔细清洗过、用香料稍微腌一下,再裹了鸡蛋液炸了,香得能让人将舌头都吞下去!”
对着村里人:
“哎哟,栓子这是帮你阿哥照看童养夫呢?还是说我们误会了,这小夫郎十二不是带回来给自己养着的,是给你备下的?”
之类的取笑,也只是摸着脑袋笑得呆呆:
“阿哥说阿捷是客人,才不是童养的……我们只帮忙养几天,他家人就要来接走啦!”
说到最后,仿佛竟有些失落。
柴捷还挺故意地,转着眼珠子可惜:
“那我可吃这天鸡不吃?我家里头可没这东西,要是真吃得好吃,往后吃不到了怎么办呢?”
小栓子呆呆的,拍着胸膛保证:“我给你捉好了送去……就是怕路远不新鲜……”
又低头郁闷了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对他们笑得十分不怀好意的柴仲彦。
这几天一直任由柴捷逗弄的小呆子居然就男人了起来,一挺身将柴捷护到身后挡住了,就算柴仲彦越发笑得玩味,笑容里的杀气和恶意也越发凛冽了,小栓子也是白着脸、咬着唇,挺直了背脊站得稳稳的,低声吩咐柴捷:
“快跑!去找阿哥来。”
柴捷有些好笑:“你才说自己是大人了,又一遇事只想着找阿哥。”
到底感念小栓子这完全不知道他身份,也坚定挡在前头的心意,没忍心多作弄,笑嘻嘻走上前,冲柴仲彦行了一礼:
“大叔父好啊,大叔父早啊,大叔父您用过夕食了吗?要不要尝尝我今儿特特亲手捉的美味?”
“是啊,真的很早很好啊!”柴仲彦哼笑,他在战场上粮草艰难的时候什么东西没吃过?有时候几天几夜缺粮少水的,别说虫子,有草根湿沙不也要狠心往嘴里塞?连湿沙都含不上,倒要喝马尿的,他也亲眼见过,更险些也……
这混蛋侄儿,亏得他才回京,听了讯□□门都没进,就马不停蹄转道来接他!倒赏得好大接风宴!
柴仲彦白瞎了一张好面相,笑起来杀气腾腾恶意满满不说,一旦哼笑时,更是凶残得像是随时要择人而噬的蛇妖似的,小栓子本放下点儿的心又提了起来,牵着柴捷的手攥得紧紧的,却居然也能笑出来:
“柴叔叔好,柴叔叔早,柴叔叔且到舍下稍作梳洗,用点儿夕食如何?”
柴仲彦终于正眼瞭他一下:
臭小子倒有点儿胆子嘛?怪道敢拿他这大侄儿当童养夫亲昵——
只这夕食和“早”,到底是怎么混到一块去的?
他虽赶路赶得忙慌,也怎么都不至于连朝阳和夕阳都分不清的好吧?
小栓子摸着脑袋憨笑:“阿捷就是这么说的啊……难道不是夸赞叔叔您来得早的意思吗?”
柴仲彦:“……呵呵!”
柴捷反过来牵着小栓子的手,坚定果决:“就是这个意思!”
然后居然转身就走,还是小栓子有礼貌,回头招呼一声:“叔叔别客气,且到舍下歇歇脚。”
柴仲彦瞪着眼,眼看着两小,包括之前还挺警惕的小子在内,也只是回头招呼一声就彻底忽略他直往前了,磨了磨牙,到底跟了上去。
可怜这位铁血将军,本朝据说对太子威胁第一大的肃王爷,遇上了一个拿皇帝皇后的气息当安全感应的侄儿不说,还遇上个心眼儿给哥哥大人教得越发大得很得小栓子——
这位叔叔身上气息是有点儿吓人,但是阿捷的叔叔,又风尘仆仆特意来接的,和阿捷相处也亲切,肯定是好人,必须是好人啊!
#从程老憨等人身上学到“相由心生人不可貌相”之辩证统一道理的小栓子,是个很懂得活学活用的好孩子。#
虽然他的功课在族学里头,也就是泛泛而已,远不及他那个几乎过目成诵、又天生神力神速的阿哥出彩。
可是心眼子大呀!
他对好人、对自己人,那是真心好得很的。
这不,花了那许久功夫才捉到的两捧蝗虫,炸出来之后,除了给宫十二留的一小捧、哄着宫阿爹吃下的那三只,就都大大方方给柴捷叔侄俩分了吗?
他自己只嚼了两根帮柴捷卸下来的翅膀解馋呢!
当然,像小栓子这样亏了自己、也要对柴捷叔侄恭恭敬敬侍奉周到的人从来都不少,小栓子奉上的实在是柴捷有生以来最寒酸的讨好——
柴仲彦嘛,更是连自己喝马尿、倒要将难得找到的一点儿水给他喝的属下都能一捉一大把。
可不知道怎么的,看着小栓子的笑脸,这叔侄俩就都多少不自在了起来。
柴捷嘎吱嘎吱地将本来看着还挺恶心的蝗虫吃得欢实,也赞得诚心:
“好吃,又香又脆的,果然好好吃!”
柴仲彦颔首谢过宫阿爹为他添的一碗汤,低头琢磨,要如何才能更仔细地抹去这一家人的痕迹呢?
接到消息的时候,皇帝太子都特意交代他,这家人正好是吕氏后人,又是楚铮的小朋友,让他千万要将线索抹干净,别绕了人家安宁……
柴仲彦口中应了,心中却不很在意,再加上真担忧侄儿,行事不免没顾上周全,此时就要格外头疼几分了。
可又有什么法子呢?
再杀人不眨眼的家伙,遇上这样完全不知道他们身份,却还能在惊骇过他一身气息之后,又坦然接受的傻爹子,也难免偶尔迁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