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宫十二,楚铮那才是真正生于膏粱之家,长于锦绣之丛,纵然因为抱负与家族传承之事,没少餐风露宿——
可哪儿见识过这么恶心的?
看那一身式样极相似,却日日雪白如新的衣裳就知道了,楚侯爷他呀,那是再艰难的时候都没让自己腌臜过的。
不想遇上这么个冤家,睚眦必报不说,身边还带了一个补刀神童!
楚铮回程赶得及,本就少吃了一顿饭,此时给着合该兄弟俩的坑货组合一激,真是胆汁都吐出来了有木有!
楚侯爷活了十四年有余,就没受过这份儿罪!
不过这份罪倒也没白受。
宫十二是睚眦必报了,却不是个真狠心人。
小栓子更是个心软得很的,看他吐得可怜,一边庆幸:
“还好哥哥那时没有这么难受。”
一边看了地上几眼,并不觉得自家村口能比那道上脏,却还是伸手去扶楚铮:
“去我家休息一会儿吧,别吐晕了再从马上摔下来……”
还絮絮叨叨训诫:
“这回知道难受了吧?下回可小心些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
楚铮晕头转向之间,其实也没漏了小栓子的话,听得这小娃娃充大人,还充得挺像那么回事,好笑之余,也暗暗称奇。
据说这吕家虽也是二三百年的将门,历代也不缺在战场上运筹入神的帅才,然而战场之外的权谋却有限,文采上更是泛泛——
就他前些日子的打听,这宫家也不过出过区区一举人而已。
却能养出这样的娃娃,言语之间,颇见不凡。
该说果然不愧是能出桥下客的人家么?
仅一举人,不过原先藏拙,如今是要一鸣惊人了罢?
楚铮心下琢磨,脚下也就着小栓子的引导,一路往宫家新宅去了。
宫十二跟在后头,眼看着自家才起的新宅子,早起才刷得干干净净的青砖大石板给踩着一脚一个马粪泥印子,嘴角抽了几下,忽然又觉得亏得慌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原本也没那么斤斤计较的一个人,偏遇上这楚铮就大异平常,寻常不过一笑而过、回头多挑几桶水冲一冲的小事儿,此时就没忍住刮刺:
“哎哎哎,你等等,一身脏的,别往我家椅子上乱坐啊!那可是我家阿爹才缝的新套子!”
又挑剔楚铮那一身早成了灰色的衣裳:
“该!让你穿一身白,以为白衣翩翩很了不得么?不知道的还当是带孝的。”
楚铮淡淡一笑:“依着礼法,我的孝期倒是过了,不然也不敢随便入人门。只不过依着本心,总是想将几位长辈的孝累加着,才不枉为人子孙一场。”
宫十二反而一愣,才回味出来:
尼玛,这位居然是真的有孝在身呢?还几位长辈?到底是几位啊那么惨?
他与楚铮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唯一那一口泥嘛,看某人比他衣裳还白三分的脸色,也报得足足的。
少少与人刻薄一回,偏踩得那么准的痛脚。
宫十二就有些讪讪的:
“那个,我给你烧点热水,你还是冲一冲换身衣服吧?”
楚铮正要打出信号让随从准备沐浴更衣等事,又犹疑着不好在吕家太张扬,一迟疑间,宫十二已经准备好了大桶半温不热的水,并一身式样与楚铮穿着的极相似、布料却绵软许多的衣裳来:
“先把脏衣服换掉,冲一冲,我再烧水给你洗头洗澡。”
楚铮也就顺水推舟应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故意呢,还是真的不知民间疾苦,楚铮这一洗还真是洗得仔细极了,冲一冲就足足冲了三大桶,就着宫十二前不久才舍得与系统兑换来的洗发水沐浴露等洗头搓澡,又耗了九桶半水!
这家伙也不过就与宫十二高那么点儿,费起水来,却足够刷洗是个宫十二了!
更还十分不要脸的,一边儿呼着要换水,一边儿喊着要人搓背的,宫十二若非莫名心虚,真是将他那后背给搓下三层皮的心都有了!
好容易洗出个香喷喷白净净的出来,那边小栓子也寻到宫阿爹回来了,一进门,正好宫十二拎着装满水的大桶从浴室里头出来,后头还跟着个有一下、没一下擦着头发的楚铮,宫阿爹一时没想起来,反而是小栓子十分警惕:
“你别是又占我阿哥便宜了吧?”
楚铮再想不到宫十二这样汉子竟是个哥儿身,只觉得这小补刀兄控得有趣,就故意逗他:
“我能占他什么便宜?就是真一桶里洗澡,也还不定谁让谁便宜呢?不过是让他搓搓背。”
小栓子气鼓鼓,正要说话,那边宫十二倒掉水,拍拍小家伙脑瓜子,十分大咧咧:
“算了,一般爷们,谁占谁便宜来?又不是唧唧歪歪的小白脸儿。”
嗯,楚铮天生好皮相,倒真比宫阿爹都要白皙三分。
宫阿爹这时候也反应过来,眼角几番抽搐,那种“终于能将东西还回去”的欢喜顿时散了个干干净净,看看这位比十里八村的哥儿都要俊俏的贵公子,再看看自家模样也不差,偏偏行事作风十分汉子的小哥儿,狠心压下那点儿将错就错栽赃人的心思,勉强笑笑:
“是不算什么,是不算什么。”
——才怪好嘛!
——自家大哥儿都到了和亲弟弟也不好那么亲昵的岁数了呀!
宫阿爹笑得很不好看,楚铮也只当是自己唐突了,也有些尴尬起来,便不再逗弄栓子哥俩,转而正经打听这吕家旧事来。
可惜能多少知道点儿吕家旧事的,诸如宫学岭之流,早在村口那里就散了。剩下这几个,包括宫阿爹在内,还真不知道那许多的。
楚铮几回婉转旁敲侧击,又几番直接论起,宫十二几个都满眼茫然。
楚铮也不气馁,这吕家连姓氏都改了,不与子孙泛说前尘旧事也寻常,又转而说起那三字经、桥下客、雪纸素笺、字迹本本如一的书籍来:
“也不知道这桥下客用得何等法子,那样几百本书,竟是连一滴墨点都不差,真真了不得、不得了!”
说起吕家,宫家三人雾煞煞。
说起桥下客,却是连小栓子都知道的。
只因决心捧出宫十二,宫且楦几个商量过了,虽没大肆宣扬,族里头该知道的却都知道了,宫阿爹和小栓子爹子两个还被特特叫去祖宅叮嘱几回,宫阿爹还得以亲手将宫归卿之名写上族谱,这却是宫家再如何看重哥儿夫郎们,也甚少有的荣幸,却是族里头感谢他生了个宫十二的缘故——
对了,就是小栓子,也托他哥的福,早半年得了大名儿,乃为宫学慡,取豁达爽朗之意,也一并上了族谱,乃是族长亲书。
这其实也是宫阿爹老忘了自家长子是个哥儿的缘故,毕竟谁家哥儿能让族里为他独个儿开祠堂、请族谱,还惠泽了兄弟呢?
此时听楚铮盛赞桥下客,那字字句句都是宫阿爹自己再想不到的好话,虽不好在族里公开之前就与人炫耀“那是我家大儿,才不是什么七老八十皓首穷经的老头子”之类的,到底心里欢喜,面上就不由带出几分来。
楚铮看得分明,越发肯定自己找对地方,又说起:
“我原还奇怪,怎么什么名号取不得,偏说是桥下客?如今想来,就是双口桥罢?双口成吕,双口桥下客,可不就该是个吕氏前辈?”
宫十二听得前辈二字,心里发笑,面上就终于绷不住了,给楚铮看了出来,直接点名:
“想来你是知道双口吕旧事的?”
宫十二当然听说了吕氏旧事,还是原吕氏、现宫氏的族长大人亲口给他科普的呢!
只不过这楚铮一上来就直说吕家,宫十二也拿不准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才将自己催眠得挺像那么回事罢了。
方才沐浴之时,宫十二探出楚铮意思——
那什么前朝故交、几代寻访的话他是不怎么信,可本朝□□看重、当今皇帝求贤若渴之类的话,宫十二倒能看得出来假不了。
这倒是和吕家重现荣光的计划不矛盾了。
才加上方才换水之际,还勉强忍住恶心翻看一回楚铮换下来的衣裳,虽一色儿素白无绣文,质料却是系统君难得友情相助认证过的“贡品”,宫十二纵然没想着趁机借楚铮的手将吕氏暴露人前,也不好过分遮掩,索性就露出那么一二分来。
楚铮看得分明,越发觉得这一家子深不可测,后来又有宫学岭引着仿佛随意散步走来的宫且楦寻上门,他更认为宫十二家在族里地位非常,只一时没敢往桥下客往宫十二这样垂髫小童头上认,倒是花了好些时日琢磨宫阿爷的能耐——
哪儿知道宫十二之所以掩饰得好,是系统君提供的“哄别人前先骗过自己”的小技能太给力了呢?
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