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弃却被栓子柱子几个拉着一道去讨好宫十二这个厉害堂哥,而比起其他几个跳豆儿似的小家伙,唯一已经入学的陶弃,哪怕恍惚着也是最能坐得住、仔细给宫十二擦头发的那一个。
所以他叹息着:“要是没有我就好了……”
的时候,也只有宫十二听清了。
宫大爷立刻就笑:“没有你又能有啥好?”
陶弃垂着眼睑,将他的头发分着一小缕一小缕地擦着,足足擦了十七八缕之后才答:
“若是没有我,或者阿爹就是知道了那人不好,也不至于给气得早产又难产没了,或者还能和离回来……”
宫十二竟不安慰他:“也许吧,可事实是,你已经存在了,流溪舅舅也已经没了啊!”
一句话将本就蔫吧的陶弃打击得越发死气沉沉,宫大爷却又说:
“既然已经这样了,你还纠结个什么劲儿?
让流溪舅舅怀上你的也不可能是你自己,陶家贱人要做贱事,也不是还没出生——
不对,按时间算的话,陶家贱人开始做贱事的时候,你根本还没存在
——那你又能怎么拦着?
那事儿跟你就没关系,如今都断了亲,只管跟着阿爷阿公好好活着,跟着族里长辈好好学着,日后搏个满堂彩,让那贱人眼红后悔死,让流溪舅舅若是有灵也安心,也别觉得嫁出去一遭尽只遭遇了不堪……
不就结了吗?”
一巴掌往人家小脑瓜子上一拍,宫大爷很大爷地总结:
“流溪舅舅都没了,要是你也觉得你是该没的,自怨自艾不过好日子,那才是亏死自家爹子俩,白让贱人看笑话哩!”
小家伙给拍得一趔趄,险些磕着下巴,可抬头时眼神却格外亮:
“所以阿爹临走前给我取名弃,是希望我抛弃过往和阿爷阿公好好生活,不是觉得我不该存在、要是能抛弃我了就好……是吗?”
宫十二毫不犹豫:“当然啦!我流溪舅舅只是温柔,其实可聪明的人,据说算账比我阿父都伶俐,怎么可能在赔了自己之后,还赔了你?那么亏本的买卖,傻子都不做的!”
信誓旦旦,完全看不出宫十二是个没宫学峻科普,连宫流溪的事情都没能记起来丁点的家伙。
可偏偏,就是这么个睁眼说瞎话的货,陶弃还真就信了他。
宫十二从此多了一条小尾巴。
当天晚上,小栓子就敏锐察觉到这条新小尾巴带给他的危机。
自从进入族学之后就很少休沐,偶尔休息也只待在宫阿爷家几乎足不出户,存在感甚至比宫十二原身还低的小陶弃,第一次踏足宫二家,就表示他要住下:
“我喜欢听十二哥哥说话。”
虽然当晚留下来的不只一个陶弃,柱子锁头也都留下来了,小栓子却本能地觉得陶弃更危险。
可陶弃对他也很好,他如果当宫十二一个时辰的小尾巴,那么至少有一刻钟是用来照顾小栓子的,教他写自己的名字,和他说族学里头的趣事,给他透露老师们的喜恶……
最重要的是,小栓子虽然没能将之前大人们的那一番对话完全听明白,也仿佛知道流溪舅舅的事儿不怪自家阿爹,可他仍做不到,真当自家丁点不曾亏欠了这个表兄。
于是,虽然胸口闷闷,小栓子也只得默许了让陶弃睡在哥哥大人的另一侧。
小家伙以为会做上一晚哥哥居然被抢走了的噩梦神马的,但居然意外的一夜好梦睡到大天光。
醒来时一摸身侧的被褥,都是冷的,哥哥肯定又是一大早的就去挑水,却不知道那个陶弃在干嘛?会不会抢了自己原先的位置?
一想到哥哥辛辛苦苦挑回来的水居然要让别人去舀来浇地,又或者哥哥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庄稼居然要靠别人去捉虫……
其实这种情况此前出现不少次,尤其用了宫十二水的人家总会自觉做些力所能及的补偿,但一想到那个别人换做陶弃,小栓子总觉得有点点不是滋味。
也顾不上如往日那般再赖着迷糊一刻半刻的,立刻翻身从床上跳了下去,鞋都来不及穿好,踢踢踏踏就往外头走,宫阿爹正喂好了家里仅剩的几只兔子、鸡,看他这样,就拍拍他的脑袋:
“急什么?鞋子衣裳都穿好,可别摔着也别冷着了。”
又往厨下走:
“早上做了鸡蛋羹,剩了一碗给你,还有两个饼子,你好歹吃些再出门,你哥哥那儿有阿弃帮忙哩,不消急。”
小栓子嘟着嘴,就是有陶弃才急的哩!可有些话实在不好和阿爹说,他也只得耐着性子去厨房,三两下呼噜噜吃完鸡蛋羹,饼子往怀里一揣,转身就跑:
“我给哥哥帮忙,晚点还要把打下来的粮食拿去晾晒哩!好像还要帮周阿公家收庄稼……
哥哥昨儿耽误了一天,今儿肯定可忙!”
两句话间就跑过拐角了,宫阿爹正摇头叹气:
“真那么忙也不让我下地,真当阿爹是泥捏的呢?”
却不等他眼底那抹笑透出来,小栓子又呼啦啦跑回来:
“阿爹阿爹!有煮开过的凉水没?我给哥哥带点儿去。”
宫阿爹越发好笑,却也帮着装了半罐子绿豆水,又多拿两个碗:
“阿弃肯定也在,柱子锁头他们不知道给他们阿爹接回去了没,要是还在,记得让他们都喝点。”
小栓子对吃食倒不怎么小气,爽快点头:
“知道啦!阿爹您在菜地里头看看就好,可别赶着去场院那边,不然晒坏了哥哥可生气。”
宫阿爹笑得满足:“知道了,让你哥哥也别太累。”
小栓子嘴里答应着,脚下跑得飞快,转眼就跑到西边儿麦地边上,探头看过去:
自家麦地是有浇过水的,虽因着天气干,麦叶上已经不见水珠,土地却还没干。
只是哥哥不在,嗯,大概是往别处帮忙挑水去了?
可陶弃为啥也不在?回族学?还是跟伯爹叔爹他们回去了?又或者……
不会是连哥哥挑水的时候都要跟着吧?
小栓子两道小眉毛一动一动的,明知道哥弟友爱是好事,还是醋得很,可想着哥哥侍弄这些庄稼的艰辛,到底忍住没追着去找哥哥,而是乖乖拿了空罐子和一双竹筷,钻麦地里头捉虫去了。
但捉了好久,连阿爷家的也捉过一回了,这日头也都大起来了,宫十二居然还没回来,小栓子就狐疑了,抱着绿豆水,托着腮帮子狐疑,哥哥这是往哪儿挑水去了呢?
——宫十二也没往哪挑水。
他昨天虽心累一回,可因着回家之后一大家子伺候他洗头洗澡的实在妥当,纵是最后关头被冷落了,也还有个安安静静给他擦头发的陶弃,和一个虽然蹦蹦哒哒跳豆儿似的,却没忘记往他嘴里头喂糖送水的小栓子……
被服侍得实在舒服,也就没纠结那从泥潭里头穿过的恶心,也暂时忘记程家村的各种极品。
睡得好了,早上就也精神抖擞地按时醒来。
那会子天还没亮,厨下宫阿爹才开始点火,宫十二一动陶弃竟也醒了,还很乖巧地去帮忙。
宫十二看阿爹和这小表弟相处融洽,心里也喜欢,稍作洗漱之后,水也顾不上喝一口,就先往地里挑了三回水,灌满了自家并周阿公家的水坑之后,由得周家三代夫郎去浇水,还随口问了周大春一句:
“你今天精神倒还好?”
得了周大春一句:“当然好,回了自己家吃得下睡得香哩!”
也没有多想,又和周阿公约好明后天就来收割麦子:
“到时候我负责收割,伯爹、大春和我阿爹在场院扬麦子。”
之后,就匆匆回了自家吃早饭去了。
吃完早饭,又给村里其他缺少壮劳力的人家帮着挑水,大约走了有十趟,宫十二也正要歇一歇,就听那边周大春招呼:
“诶,我等下想去看看瓶子哥家的娃娃,你要不要一道儿去?”
宫十二原不在意,只推了打和他来了自家地头,就一直忙着帮忙浇水的陶弃一把:
“我就算了,多挑点儿水,也好让大家趁着还没大热浇好了。你带着阿弃去吧,里正家有好几个年岁和阿弃差不多的小家伙,只怕还是村学里头的同学呢?”
又对陶弃道:
“你也关心关心同学的舅舅表弟去。”
陶弃拧着小眉毛,似乎不太乐意去,又似乎对这事儿还真格外关心些,到底给周大春拉着一道儿走了。
周大春临走前还有心情笑:“还小家伙哩!说得你好像比他们大多少似的。”
可又过了大约两刻钟,就和如今野地里挣扎着不肯彻底干枯了去的野草似的,蔫巴巴又慌张张地回来:
“十二哥儿、十二哥儿,小、小继宗,小继宗似乎不大好呢!”
陶弃跟着他后面跑,小短腿倒腾得飞快,却居然跑得很稳,话也比周大春说得明白:
“是还不太好,但已经没有昨夜那么凶险了,王阿爷给他刮了痧,就是小孩子身子弱,老大夫不敢狠刮,暑气还没有能全出来,还晕睡着,没把握什么时候能醒,也说不准会不会有什么别的毛病。”
周大春哭丧着脸:“据说刮痧的时候醒来一会儿,却连瓶子哥都不认得了,说起他家那造孽的阿父阿爷们更是半点儿记忆都没有,那必须是肯定已经有别的毛病了啊!”
陶弃很淡定:“那也不定是病迷糊了呢?小孩子生病都这样,他又是醒转不过半刻就有晕睡过去的,哪儿就真能看出来是有毛病了呢?”
明明是个比小栓子还要小点儿的小娃娃,可大概是境遇不同,又早入学得了熏陶,说起话来真是一套一套,挺能哄人的。
可惜遇上周大春这个直肠子,直肠子的人有时候挺容易哄,可一旦认定了什么,却也难以扭转,故依旧忧心:
“但也不一定就没傻啊!哪怕只是傻了一点点……
都是我没留意,他昨儿可是一直跟着我的,结果中暑了我都没发现……
瓶子哥哥还指望他能像他阿爷阿公会读书哩!瓶子哥哥还指望他能早早儿考出个童生秀才回来哩!
要是傻了,哪怕只傻了一点点,却刚好考不上秀才,甚至连童生也考不上怎么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