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南烟意外地看着邵北城,问道:“三哥,你怎么知道容家三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邵北城微怔。
他为什么知道容钰不是流言中那样的人?
他曾目睹她上门与穆临渊谈条件,打算用医馆换婚书,亦曾闻得她那句凉薄的“他住在什么地方与我有什么关系”……
捐金那日,又看着她演了出大戏……
他起先对她的印象并不好。
可他知道,她不是薄情寡恩、嫌贫爱富之人。
若她薄情寡恩,压根儿就不会主动登穆临渊的门;
若她薄情寡恩,也不会冒险代容华捐金,帮着容华嫁进邵家守节……
他难以辨明她对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却能看出她对别人是真心还是假意……
邵北城心里一惊。
在兵法上,这叫当局者迷……
在俗语里,这叫关心则乱……
……
定国公府二房院内。
关氏虔诚地跪在小佛龛前诵经。
容华敬了香、拜了佛后,恭敬地把点心匣子呈给关氏,道:“婆母,这是媳妇从娘家带回的点心,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仅是媳妇娘家人的一点儿心意,请婆母尝尝。”
关氏看也不看那匣子,冷声道:“容府的点心想来做得精细……”
“敬给菩萨吧!”
邵家的历代将军们镇守边关、征战四野,为免家中儿郎耽于华物美味、被养得骄奢淫逸,故而定有家规,嫡系子孙自幼起便都用特备的粗糙饭食。
这家规传到如今,邵家后宅的夫人、小姐们亦都用同样的饭食。
容家奉行的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故而容华虽愿意谨遵邵家的家规,短时间内却难以习惯,在邵家饿了三日,直到今日回门才吃了顿饱饭。
其实,虽有那样的家规,并不意味着邵家的人一口好东西也不能吃……
金贵的三房夫人宣宁郡主更是全然不理会那家规……
所以,她好意把这匣点心孝敬给关氏。
容钰特意给她准备的点心……
容华看了看关氏,正欲再劝,关氏又开口道:“你抄的经文我看过了,有几处落笔急了,显见得是你心不静,这样不敬神佛的东西怎能随棺下葬?”
容华闻言一愣。
不敬神佛……
她少眠少休、忍饥挨饿赶抄了三日的经文,关氏一句“不敬神佛”,就让她的心意都落了空……
关氏出身书香门第,又热衷礼佛,在外头的名声很好。
如今这般,或许是突遭大变,性情亦变得尖刻了些……
又气恼于容华是用了手段嫁进邵家的,要立一立婆母的威仪……
容华忍回了眼泪。
便是没有那册经文,邵西泽的英魂定然也知晓她对他的心意……
她垂眸道:“您说得在理,是媳妇没有做好。”
……
邵家的将军们九月初一下葬那日,如上辈子一般,容钰并没有见到。
上辈子是因为,穆临渊带容华离京后,她过于悲恸,病了一场。
这回,则是因为被禁足了……
九月初一,她在容府后院池塘边的小亭子里绣花……
九月初二,亦是如此……
或者说,手里拿着丝帕、针线,坐在小亭子里发呆……
唯有被禁足的人,才知道自由的可贵……
容莲亦在,她声情并茂地对容钰转述着邵家的将军们下葬时的空前哀荣:
“将军们的棺椁出门后,先从邵家抬至禁宫正门前,圣上与娘娘、王爷皇子们俱在门楼上致哀送灵!”
“送灵的人可真多啊,除了邵家的夫人、小姐们,大姐姐也在里头……还有许多兵甲,以及许多百姓……”
“我还是头一回见着那么多的人……”
“爹爹不许我们去外城,后头的我便没有见着了……”
容钰虽然没有见过容莲所说的场景,却可以想见。
她见过邵北城下葬……
这时,容莲遗憾地道:“三姐姐,可惜你没见着,昨日邵家那位扶棺的小郎君好生英气,听闻是邵家三房的公子,宣宁郡主的独子!”
容钰看向容莲。
这小毒妇若敢打邵北城的主意……
容莲仍在说着:“若大姐夫没有战死就好了……昨日大姐姐虽未落泪,神色却极是悲恸……”
容钰认真地看了看容莲,收回视线。
容莲又说起另一桩事:“卫夫子至今仍未复课,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来咱们府里授课……”
她讨好地看着容钰,道:“三姐姐,其实我也不喜欢卫夫子,若卫夫子就此不来了,换个夫子也好,到时候你便继续进学吧,大周重教,没有学问的贵女将来会被夫家轻看的……”
容钰抬眼看向容莲,恰看到容滢正朝着小亭子走来。
来得正好……
估摸着容滢能听到后,容钰开口道:“我已对父亲禀明心志,愿谨遵圣祖姜皇后教诲,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论换不换夫子,我都不会再进学了!”
她有意让容滢听到这番话,意在让容滢明白,她甘愿本分度日,无意与容滢争锋。
容滢走进亭内坐下,隐然带着怒气对容钰道:“呵,女子无才便是德!”
“大周的女子争取了百年才能堂堂正正地进学,如今却有你这样不知珍惜的人!”
容钰心里亦生出怒气。
流言之事她认了栽,今日她又有意示弱,人家却并不领情……
她也不是全然没有脾性的……
容钰看向容滢,道:“如今女子进学,为的不过是得个好名声、嫁个好夫家,并不能如男子一般科考入仕……”
“为了取悦男子而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与女红,甚至是低贱的歌舞,又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学,不进也罢!”
容滢若有所思地看着容钰。
容钰坦然与她对视。
气氛一时僵住。
容莲看了看容滢,又看了看容钰,劝道:“三姐姐,你莫要动气,二姐姐劝你进学,总是为了你好……”
“这几日你被禁了足,或许有所不知,妹妹也是昨日出门才听人说起,如今外头对你有一些议论……”
“自然,那些议论都是胡诌……”
“虽说清者自清,可也不能放任流言肆虐。”
“三姐姐你今后便发奋进学,时间久了,外头的人听了你的贤名后,便会知道……”
议论……
容钰看了看容滢,打断了容莲的话:“四妹妹,你不必再劝我了!”
“那议论我也听说了一些……”
“说我薄情寡恩、嫌贫爱富并不准确……”
她不屑地笑道:“但我的确曾忤逆师长,且是个爱财之人!”
容莲惊呼道:“啊!三姐姐,你怎能这样说自己?!”
“爱财……”
容钰嘲讽地看向容莲:“对,颇为爱财,怎么四妹妹你不爱财?”
容莲满脸鄙夷:“金银俗物,只有商贾才汲汲营营地追逐,咱们可是勋贵人家……”
金银、商贾……
容钰正色问容莲道:“四妹妹,商贾如何,勋贵又如何?”
“做人不能忘本……”
“天底下人人都能轻看商贾,唯独容家的人不能!”
“若没有沈家经商所得的银钱,便没有容府上下锦衣玉食的排场,再者,倩姨娘原是沈家奴仆,若没有沈家,她如今还不知流落在何处,便也不会有你这位不爱财的侯府小姐!”
容莲羞愤地看着容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忌惮于小沈氏拿捏着自己的婚事,不敢与容钰争嘴,只得拿起手帕嘤嘤哭道:“三姐姐,这些话都是爹爹平日教导我们的,妹妹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的确,容衡是这样教导儿女的……
他用商贾出身的夫人们带来的嫁妆支撑门庭,却注重虚名,格外爱把轻看商贾、藐视钱财之类的话挂在嘴边……
但,京都的高门勋贵间彼此都知根知底,容衡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不仅于他的名声无益,反而让人们更轻看他……
容钰道:“四妹妹,你莫要以为我今日是在欺负你……”
“便是当着爹爹,我也是这番说辞!”
令容钰意外的是,这时容衡竟真的出现了……
他带着一个少年、一个青年从凉亭边一株粗大的古木后走出,想来已听了一会儿姐妹三人的对话……
容钰看向跟在容衡身后的两人。
沈家的人来了……
她尚未来得及细细打量那两人,已听得容衡对她怒喝道:“狂妄的孽障,如今当着我的面,你可有胆量把那些胡话再说一遍?!”
容钰心里发出一声嗤笑。
一个死过一回的人,有什么不敢的?!
她平静地回道:“爹爹,我刚才说的话,想来您都已听见了……”
“您又何必勃然大怒……”
容钰冷然看向容衡,道:“你娶回商贾人家的夫人时,便该想到,可能会生出我这样爱财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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