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朱高炽的马车,很快回到了他自己位于皇宫附近的府邸。
如今朱棣这三个皇子都成年了,不知道朱棣是留了一手还是帮助成长,总之皇子们都是自己在皇宫外住的,嗯.在诏狱里住也算在皇宫外住。
马车已经平稳地停了下来,但满怀心事的朱高炽却疲惫地靠着红木车厢的软垫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哎”
一口气出来不要紧,朱高炽的心口,却忽然觉得有几分过电似地刺痛。
这时,朱高炽看着马车里铜镜中反射出来挂着厚厚黑眼圈的自己,反而苦笑一声。
自己倒似个上古神话里,蚩尤座下的食铁兽似地。
朱高炽当然知道为什么心脏会觉得不舒服,无非就是睡眠不好,再加上经常感到焦虑和压力,又偏偏无法纾解。
跌坐了半晌,朱高炽又揉了揉自己的心口,觉得没那么难受了,这才慢吞吞的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殿下.您怎么了?”站在旁边伺候的两个贴身太监连忙迎了过去,扶住了朱高炽有些摇晃的身躯。
这两个贴身太监,也就是帮着朱高炽做扭秤实验的那两位。
一个唤作海涛,另一个则唤作侯泰。
此时天色已暗,周围一圈顶级贵胄的府邸,家家户户都点着大灯笼,已经颇有些过年的喜庆气氛。
“十一月中下旬了。”
朱高炽看着这喜庆的气氛,默默地说了一句。
如今距离正式改元永乐元年,也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
换言之,姜星火出狱,也就剩下最后两节课了.
而朱高炽此时最为在意的,便是姜星火的去留了。
毕竟,姜星火的存在,实在是太过逆天,甚至对于立储之争来说,可以说是站在哪边,哪边赢得概率就会大大增加。
可偏偏如果从人情的角度来说,朱高炽本身,是完全跟朱高煦没法比的。
毕竟朱高煦天天在姜星火身边待着,姜先生长姜先生短的,而朱高炽虽然也基本没怎么落下地把姜星火的所有课都听完了,但他跟姜星火的接触,严格地来说,甚至还不如朱棣。
再怎么说,在姜星火被动越狱的那次,李景隆的画船上,朱棣还是以“校尉燕破虏”的身份,与姜星火面对面地见了一次。
甚至还获得了关于未来大明的某些剧透,去杭州西湖见了于谦.至于王振此人,倒是截止至目前,还没有找到,估计还没出生。
就在朱高炽沉思之时,门口一个小小的人,穿着小棉袄,在老太监的看护下迈过了门槛,走向了他。
“父亲大人!”
朱瞻基稚嫩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兴奋和欢快。
听到这话后,朱高炽立刻回神,目光转移到儿子的身上,眼中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不得不说,朱瞻基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他五官如同画师绘出来的一般,肌肤晶莹剔透,像极了白瓷娃娃一样。
而且他很有灵气,虽然只是五六岁的孩童,却已经懂得察言观色、揣摩别人情绪了。
这也使得他的心智比较成熟,远远超过同龄人,让人感觉很不一般。
事实上,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朱瞻基正是凭借着这份与生俱来的天赋,才被朱棣所喜爱,早早立为太孙,在法理上断绝了朱高煦继位的可能性。
朱高炽没有蹲下,反而收敛笑容道:“你母亲呢?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此时朱瞻基站在门槛外,离他还有几步远。
朱瞻基终究还是小孩子,闻言脸上的表情微变,似乎有些失落,他低着头道:“父亲大人.”
他顿了顿,又抬头看向了朱高炽,用清脆的声音,认真地解释道:“今日天气好,母亲要孩儿做完课业去花园散心,可孩儿在花园委实待不住,因为孩儿想见父亲大人,想第一时间就见到父亲大人。”
朱高炽点了点头,温声道:“为父知道了,知道你母亲还在跟为父赌气,没事,我儿也不必自责。”
这便是说,最近朱高炽的正妻的弟弟,也就是朱瞻基的舅舅在求官,而朱高炽不允的事情,闹得夫妻有些赌气,连累了孩子。
朱瞻基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他的睫毛弯弯翘翘的,眼睛里闪动着泪珠儿。
“父亲大人……舅舅他没坏心思。”
“嗯,为父知道。”
“孩儿刚才或许说错话了,请父亲大人原谅。”
朱高炽道:“你是个聪慧的孩子,何需如此呢?这是为父和你那不成器的舅舅之间的事。”
朱瞻基终于展颜笑了起来。
他的眼圈红通通的,但嘴角边的梨涡儿,却是越发明显,像极了朱高炽小的时候。
朱瞻基朝前走了几步,伸出一根肉呼呼的手指头,抹掉了眼睛里盘旋着的泪水,继续往外探头看了看。
朱瞻基问道:“父亲大人,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朱高炽点头道:“当然可以。”
“嗯。”
小朱瞻基应了一声,迈开脚步,一蹦一跳地进去了。
朱高炽随后跟了过去。
进了书房,朱瞻基走到书桌旁边的椅子上,仰起头对朱高炽道:“父亲大人,我给您泡茶吧。”
“不用忙碌了,让他们去弄坐为父腿上歇息一下。”朱高炽说道。
“嗯。”
朱瞻基又乖巧地应了一声。
朱高炽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朱瞻基坐在他的大腿上,朱高炽打量着儿子,目光渐渐变得柔软,但转瞬就有些黯然。
这便是朱高炽又想起了姜星火即将出狱的事情。
而朱高炽呢,严格来说,此时朱高炽跟姜星火并没有任何交集,甚至一面都没见过。
对于姜星火而言,朱高炽这个人,他根本就不认识。
当然了,若是仅仅是不认识、不熟悉、不了解,这些朱高炽相信凭借他一向与人为善的特质,是可以解决的,多交往一番便知根知底了嘛。
但问题在于,朱高炽同样也意识到,他与姜星火之间的隔阂,却并非是两人不认识的导致。
而是朱高炽屁股下的位置!
因为朱高煦获得了军中绝大部分武将勋贵的支持,故此,如果朱高炽想要与自家二弟分庭抗礼,甚至在立储之争里胜过朱高煦,就同样必须有自己牢固的基本盘。
这个朱高炽的基本盘就是文官系统。
文官系统里,既包括了朱高炽在北方留下来的原燕军行政文官,也包括了朱高炽新收拢的向他靠拢过来的建文旧臣。
就譬如解缙、杨荣、杨士奇这些人,其实都是燕军攻入南京后,因为朱高炽负责替朱棣处理政务,所以才逐渐接触到,继而慢慢纳入自己夹带的人物。
这些人作为此时读书人里最顶尖的青年才俊,也注定是大明帝国未来的政治精英,他们对朱高炽的靠拢,是有自己的考量,也有自己的利益诉求的。
这种利益诉求,就是朱高炽要在某种意义上代替建文帝的角色,成为江南士绅阶层的代理人,维护他们的利益。
因为江南士绅阶层在朝堂中的代表势力,也就是江南籍贯的建文旧臣们,非常清楚朱棣本人和二皇子朱高煦,都是很难去施加江南士绅阶层的影响力的,因为朱棣和朱高煦,基本盘是北方大中地主为代表的军事贵族,以及主要由边军和北方自由民组成的燕军。
只有朱高炽的基本盘比较弱,同时跟他们的兼容性也更强,因此江南士绅阶层,才会选择朱高炽作为合作与辅佐的目标对象。
缺乏自身力量的朱高炽,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好的选择,朱高炽想要争储,就必须获得更多的支持者,因此朱高炽与江南士绅阶层一拍即合。
这也同样意味着,哪怕朱高炽在心里非常非常想要跟姜星火做朋友而不是敌人,但他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这个可能就变得很小了。
“父亲大人,是在忧思姜先生即将出狱的事情吗?”
朱瞻基忽然扬着小小的脸蛋开口,却是骇的朱高炽一惊。
朱高炽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苦笑道:“为父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朱瞻基认真地点了点小脑瓜。
而朱高炽,也不知道要怎么跟儿子说这件事。
毕竟这不是个人的抉择,而是涉及到皇位、派系、道统.是涉及到无数人的抉择。
朱高炽的个人好恶,在这种抉择面前并不能起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而朱高炽很清楚地意识到,姜星火只要出狱,按照姜星火的性格和理想,跟江南士绅阶层对着干是必然的。
可这也同样意味着,朱高炽几乎不可能跟姜星火站在同一立场。
因为如果说之前摊役入亩等举措,还能解释成朱棣逼着朱高炽做,而朱高炽可以预见地是,姜星火出狱后的种种举措,自己如果跟姜星火站在同一立场,那就没法向自己的这些支持者们交代了。
而如果失去了江南士绅阶层的支持,仅仅依靠在靖难之役期间所统辖拥有的北方行政系统的支持,朱高炽可以说是提前宣告在立储之争里出局了。
这便是朱高炽的顾虑所在。
而就在朱高炽踌躇之际,朱瞻基却忽然说道:“父亲大人,若是姜先生出狱了,您不妨把我送到姜先生身边吧。”
“你说什么?!”
朱高炽愣愣地看向了自己的儿子。
“我想拜姜先生为师!”朱瞻基却一本正经地说道:“父亲大人,姜先生乃是数百年都难得出一个的绝世风华之人物,孩儿与其随寻常大儒读书,远不如追随姜先生。”
“另外,孩儿年纪小,二叔不会也不敢把孩儿怎么样。”朱瞻基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您不可能追随姜先生学习,可有孩儿在姜先生身边,总比您跟姜先生没有任何交集,要强得多。”
朱瞻基的话没有说透,可朱高炽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容为父再想想。”
朱高炽沉默片刻,复又说道:“等姜先生出狱,你皇爷爷定会安排为父与你二叔,或是抽签或是抓阄,按照大明现在确实需要南北各镇一人的需求,到时候该是有个结果出来的。”
“等出了这个结果,为父再决定,要不要送你去姜先生身边学习,你觉得如何?”朱高炽作为这个时代的父亲、家长,难得地征询起了儿子的意见。
“孩儿万难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