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扑通’,湖面上激起了阵阵水花。
“世子!”领路的宫人眼见贺兰尧将尹默玄踹下了河,顿时一惊,连忙奔到了岸边。
贺兰尧冷眼看着尹默玄在池水中扑腾,面上无甚表情。
池水并不深,那尹默玄扑腾几下子后便被岸上的宫人给捞了回来。
“世子,您没事吧?”宫人给他拍着后背顺气。
尹默玄吐出一些水,摆了摆手,“本世子无大碍。”
说着,他转过头望向前方屹立着的那道人影,竟也不发火,只是撇嘴道:“仙人,你好端端的,为何踹我下水?”
贺兰尧站得笔挺,一言不发。
尹默玄不知他心中是什么想法,也不顾浑身湿透了,又凑上前去,“莫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贺兰尧轻瞥他一眼,不温不火道:“世子还真是好脾气。”
尹默玄见他终于开口说话,喜上眉梢,“那是,本世子一向以平易近人闻名……”
话还未说完,身后跟着的宫人便凑上前来,“世子,您这湿衣裳得赶紧换下来,否则只怕要着凉的。”
“滚开!”尹默玄一甩衣袖,将袖子上的水全甩到宫人身上,“没看见本世子忙着呢吗?一点儿眼力劲都没有!”
贺兰尧见此,轻描淡写道:“你还是去换身衣裳吧,否则若是病了,便成了我的责任了。”
“既然仙人都这么说了,那本世子就依你的意思。”面对贺兰尧,尹默玄又换上了一副友好的模样,“失陪了。”
转身之际,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他原本是来干嘛来着?
哦对了,是来找他那女帝姑母的新王夫,女帝传信给他,要他与国师会合,作为使臣去找出云国皇帝讨人的。
此番来太行宫,就是为了见那位被皇帝扣着的王夫,但他一看见那穿白衣的仙人,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之前在御书房里,听到国师与出云国皇帝的对话,似乎有提到,他们鸾凤国的新王夫是皇帝的儿子,如此说来,这位新王夫应该很是年轻。
他来到这天行宫,目前为止除了宫人与那仙人也没见到其他什么人……
想到一个可能性,他顿时一惊。
难不成身后那位仙人就是他要找的新王夫?!
那么他方才的言行举止……岂不是冒犯了自己的姑父?
难怪会被一脚踹进水里,原来那仙人是在惩罚自己没眼力劲儿。
想到这儿,他当即折返回去,到了贺兰尧身前,“侄儿有眼无珠,还请姑父……哦不,还请王夫赎罪!”
贺兰尧斜睨了他一眼,“你还是先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再来。”
“是是是……”尹默玄连忙应下,转身迅速跑开了。
贺兰尧收回了视线。
这世子看着像个二愣子,给小羽毛当帮手,也不知会不会添乱。
……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
“陛下,还未想清楚么?”苏惊羽朝书案后的人悠悠道,“还是说,陛下还不能接受这样的消息?”
书案之后,皇帝的脸色不大好看,“你们口中的新王夫,也就是朕的十皇子,犯了忤逆之罪,朕已经逮捕他好几个月了,当真没想到这段时间他竟会躲到了鸾凤国。”
“世事总是难料,其实陛下大可不必因此事纠结。”苏惊羽心中冷笑,眉眼却是弯起,满含笑意,“陛下与他还是父子,父子哪有隔夜仇?兴许他以前做了什么错事,但如今他的身份毕竟不同了,陛下若是想处置他,请三思而后行。”
“你的意思是,因为他多了一层身份,他就不用扛下原先的过错了?”皇帝语气冷漠,“虽然朕也希望两国交好,但这件事上朕无法妥协贵国,请国师带话给你们女帝,贺兰尧犯下的忤逆之罪,应当怎么抵?”
苏惊羽目光一沉,“女帝陛下希望您看在她的面上,能对此事既往不咎,毕竟您要惩罚的人对她来说有重要的意义,陛下,当真不愿意给这个面子?”
皇帝正要接话,却听宫人来报,“陛下,国师到!”
皇帝道:“请国师进来。”
宫人退了下去,不多时,一道修长的白影踏入御书房,来人一身曳地白袍,银质面具遮脸。
“微臣见过陛下。”他开口,声线清凉缓慢。
说着,他的身影微微越过苏惊羽,正对着皇帝,背对着苏惊羽,将手置于背后,握成拳,随后伸出食指与中指。
苏惊羽望着他比划出来的剪刀手,抑制住心中的笑意。
会做这样的手势,只会是真的月光,而不是月圆乔装的。
月光白日里还在绸缎庄歇息,这会儿入夜了,竟能精神抖擞地来御书房?
如此看来,他的身子骨是好转了。
若是他没有好转,连下榻都很困难,而不是像此刻这样站得笔挺。
他竟然那么快就搞定了小狐狸,让其交出了晟火莲。
“国师来得正好。朕与鸾凤国的国师正在谈论一件事。”皇帝开口,声线不紧不慢,“此事有些复杂,朕想听听国师的想法。”
“陛下所烦恼之事,微臣已经知道了。”月光慢条斯理道,“不就是十殿下那件事么?陛下与鸾凤国的使臣,似乎都不大愿意让步。”
“朕并非不想给女帝面子,只不过,这件事情,若是妥协了,对朕有些不公平。”皇帝面无表情道,“贺兰尧是我出云国的犯人,又是朕的皇子,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朕都有权利处置他,但如今女帝派人来向朕讨要他,这岂不是有些强人所难?朕也不希望两国关系有损,但国有国法,皇子犯法,难道就不能处罚了么?”
“陛下,此事,且听微臣一言。”月光开口,语调悠悠,“皇子犯法,按理不当免责,但国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在国家利益面前,国法显得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这一点我们且都承认,利益面前无规矩。正如陛下与十殿下的关系,一向不太和睦,十殿下或许对陛下多有冒犯,陛下对他便又恼又恨,既然如此,倒不如眼不见为净,将十殿下给了他们鸾凤国,算是卖了女帝一个人情,十殿下原本在陛下心中就微不足道,既然这样,陛下又有什么不好割舍的呢?”
皇帝闻言,眉头一拧,“朕……”
对于贺兰尧,自然是没什么不好割舍的,左右不过一个野种,是死是活,何足挂齿。
但若是让鸾凤国的人带走了贺兰尧,那他该去哪儿找到贤妃?
且他憎恨贺兰尧,不想就这样让他离开,好不容易将他逮住,又要放了他,之前的功夫岂不是全白费。
蓦地,他想到一个法子,转头问月光,“国师,倒也不是朕得理不饶人,只是朕还想找到他的母亲,当年的贤妃,如今只有通过他才能找到贤妃,若是放走他,朕要找人岂不是极难?若是国师能卜算出贤妃在何处,朕寻到了贤妃,可以将十皇子作为人情,赠予鸾凤国。”
若是能找到那个女人,他倒是可以为了两国关系不受损而饶了贺兰尧,让鸾凤国使臣带走他便是。
终究他最恨的还是贤妃,与贤妃比起来,贺兰尧自然没多重要。
苏惊羽听着皇帝的话,目光一沉。
这皇帝的意思,分明是要拿贤妃去换贺兰尧。
做梦。
贤妃若是到了他手上,哪还能有好日子过?
“陛下,微臣似乎早就告诉过您,微臣的职责,是探测天意,尽力保出云国的安宁,至于其他闲杂人等,不在微臣的职责范围内。”月光轻描淡写道,“贤妃与陛下您,缘分早就尽了,她不在宫中,又与国运无关联,对于臣而言,她就只是一个闲杂人等,微臣为出云国效力,哪来多余的时间耗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陛下,当真要耗光微臣的精力么?微臣若是多管几件闲事,只怕要遭天罚。”
皇帝面色一时有些铁青。
“早就听闻出云国国师颇有能耐,来自神秘的天机门,今日一见,真是幸会。”苏惊羽开口,声线中带着一丝笑意,“本座不才,比不得国师的神通,只会观些星象。”
“能观天象,也是能人,阁下当真是谦虚了。”月光的语气依旧不疾不徐,“虽说我天机门人自幼习观星象占卜,但本座自小便知,在我天机门之外,也有能测天机的能人,虽不是同门,但也是同道中人。”
“客气客气。”
“哪里哪里。”
书案之后,皇帝眼见两人开始神神叨叨,顿时有些头大,“爱卿,你们要唠嗑,能否等出了这御书房再去唠嗑?眼下这事情还没完呢。”
“是在下多话,请陛下宽恕。”苏惊羽心中嗤笑着,面上还得谦虚,“希望陛下能好好考虑此事。”
正说着,又有宫人进来通报。
“陛下,玄世子来了。”
皇帝道:“有请。”
宫人去将玄世子请了进来,只见那玄世子一进来便大喇喇地道:“国师,我方才去太行宫见过姑父……哦不,见过王夫了,我瞧着他那个纤瘦啊,那腰似乎一掐就能断了,敢问出云国陛下,您为何如此苛待他?那般仙人之姿,不念及他的柔弱,也要看在他是您的皇子,总得叫他吃饱穿暖,您这般对他,本世子看得心疼啊!”
皇帝听闻此话,当即拧眉,“他一直就是那么纤细的,朕何曾苛待过他?难道朕会吝啬到不给他温饱?他自小便体弱,你即便每天让他吃一桶饭,他也是圆润不起来!”
“哦,是这么回事啊,那是本世子错怪陛下了。”尹默玄朝皇帝鞠了一躬,而后笑道,“陛下何时让我们将人带走?若是陛下爽快,我皇必定十分感谢,自当有厚礼相赠。若是陛下不爽快,那我们便只好在这儿一直与您说道,陛下可别嫌我们烦人呐,本世子一向很有耐心。”
“玄世子,一定要如此强人所难么?”皇帝的目光有些阴沉。
“是我们强人所难,还是陛下您强人所难?”对于皇帝不善的目光,尹默玄无所畏惧,“即使您不念在我们两国的交情,也念在十皇子是您的儿子,为何就是不愿意放过他呢?”
皇帝磨了磨牙。
每次旁人说贺兰尧是他儿子,都让他无从反驳。
而他不说话,尹默玄便又接着道:“十皇子有错,让我们带回去调教就是了,陛下您若是那么讨厌他,我们带走他,您不就眼不见为净了么?还顺道卖了我们一个人情,也彰显出您的宽容大度,若是陛下不愿意放人,损害了两国的利益,相信你们出云国的臣子们也会不满陛下的做法的,陛下若是还有犹豫,不如将这事拿上朝堂去说,让您的大臣们给点儿意见。”
皇帝冷漠道:“玄世子是在教朕怎么处理事情么?你虽是贵客,却也未免管得太多了。”
这事若是搬到朝堂上,想必会有多数人赞成将贺兰尧送去鸾凤国。
贺兰尧对于出云国而言,原本就无足轻重,拿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皇子去给鸾凤国做人情,朝臣们必定觉得划算。
而他觉得不划算,却又不能将理由道出。
否则在外人眼中,他就成了自私自利、不顾国家利益的糊涂君主。
若是他对众臣说,他扣押贺兰尧只是为了找寻贤妃,那么多数臣子心中想必会腹诽,他为了一个女人而失了明智,犯了糊涂。
“陛下,本世子说的都是心里话,本世子这也是为了您着想。再则,十皇子于我皇有恩,于公于私我们都要讨回他。”尹默玄轻叹一声,随即笑道,“想当年,我皇深受何家的困扰,何氏一族,早有不臣之心,如今得以拔除,我皇心中甚慰。这当中十皇子的功劳可是不小,这锄奸的行为,即使不当新王夫,那也得任重臣一职,你们出云国拿他当根草,我们鸾凤国可是拿他当宝,你不要的草,我们捡来当宝还不行了?陛下若真的要如此霸道,本世子回去禀报我皇,看她如何定夺!”
此话一出,别说是皇帝,就连苏惊羽都有些意外。
这看似不太靠谱大大咧咧的玄世子,竟也是个人才。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将阿尧捧到一个高位,提醒对方阿尧的重要性,同时言语中似乎也透露出一丝威胁。若说之前还觉得他没什么能耐,这会儿,当真是觉得他有股子皇族的霸气了。
女帝找的这个帮手,倒不是平庸之辈。
再说皇帝,听闻尹默玄一席话,自然是气着了。
在他看来,不过是个年轻气盛又自视甚高的年轻人罢了。
但他却不能将他如何。
鸾凤国虽是女子为尊之国,却不可小看,只因物资却十分丰厚。商贸业发达,盛产良驹、精铁,属于泱泱大国之中颇为富庶的一个国度,以致于门阀士族奢侈气派,与他国外交时,总是以财多而压他人气势。
看眼前这世子的气势,都胜过他出云国多少皇子,一个世子,在他国君主面前这般无所畏惧,甚至敢于放狠话,实属罕见。
出云国若是与鸾凤国起冲突,并不是什么好事。
如此思量着,皇帝只能先松了口,“容朕思虑思虑,二位使臣,如今时辰也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寝宫去休息吧。”
苏惊羽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陛下了。”
尹默玄道:“在下明日再来打扰陛下。”
言罢,二人便都转身离开了。
皇帝平复着心情,待二人离开后,便起身,一挥袖将书案上堆起的奏折本子扫到地上,似是要借此泄气。
“陛下息怒。”清凉的嗓音自耳畔响起,“玄世子猖狂,自有他猖狂的道理,陛下倒是不必与他计较,至于十殿下那事,陛下好好思量,切莫因小失大。”
……
“国师,你看这出云国的老皇帝,当真难相处。”走回太行宫的路上,尹默玄悠悠道,“女帝在信上说,必要的时候,说话可硬气一些,你看本世子方才硬气不硬气?”
苏惊羽轻描淡写道:“硬气,出云国皇帝脸都变了。”
“他再生气能如何?总不能将本世子也扣下,本世子若是在他出云国境内出了什么事,有他头疼的。”尹默玄冷哼一声,“我鸾凤国有钱有粮,盛产良驹,哪里怕这出云国?这出云国虽不可小觑,在财富这一点上,自是比不上我们。”
苏惊羽听得好笑,“人穷志短,人富志强,世子,您可真够傲气的,不过,偶尔还是要谦虚的。”
“这一点本世子知道拿捏,不劳国师费心。”眼见着走到了太行宫,尹默玄笑道,“国师,你见过咱们的新王夫吗?真是个妙人呐,不对,应该说是仙人。我也是奇了怪了,女帝姑母不是铁了心的只喜欢杨绝顶吗?姓何的垮了,还以为这王夫的位置没人坐了,想不到这么快又有新人上位了,不过也在情理之中,新王夫的仙人之姿,当真……妙不可言!”
苏惊羽闻言,抽了抽唇角。
又是一个沉迷美色的痴汉。
说到王夫这事……只不过是女帝口头承认,连册封一事都可免,在鸾凤国,这事根本就不存在。
然而女帝金口玉言,她说是便是,若是问她为何还不册封,便说是册封时日待定,等事情一平息,女帝就当没发生过,若是以后出云国皇帝再问,她也只会回答:朕又忽然不想册封了。
鸾凤国男女关系一向混乱,说封就封说废就废的制度素来耿直的可怕,在这一任女帝之前的女帝们,据说王夫最多的那一任女帝,一生有过十八位正宫王夫。
这是两三年就换一个的节奏,坐在王夫位置上最少时日的那一位,也就当了一个月。
这一任女帝是因被何家困扰,才会由着何王夫坐在那个位置上二十几年,否则,早该废了。现任女帝也是历任女帝中的一股清流,一生只钟情一人,只可惜那人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想到女帝与杨绝顶的悲剧,苏惊羽叹息一声。
“国师,您叹什么气呢?”耳畔响起尹默玄的声音,“太行宫已经到了,夜已深了,国师还是早些休息,咱们明日还要继续去烦那老皇帝,哦对了,仙人如今身份不一样了,可不仅仅是出云国的罪人,皇帝不能将他关在天牢,便也在这太行宫中休息,国师,咱们不如去看望一下他?”
苏惊羽闻言,一时有些好笑,“仙人?这个称号……”
“这个称号有什么不对么?”尹默玄耸了耸肩,“这个称号,他当之无愧!国师您是不知道啊,本世子见过他那一刻,还以为天仙下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