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木屋内,满地随意散放着酒坛子,有些喝得一干二净,有些仅是喝了两口就被扔在了地上。房间内的门窗都是紧闭的,酸臭味与酒气混在一起,格外难闻。
白玄轲靠坐在墙边,一手抱着一个酒坛子,衣着狼狈,看不出曾经身为一介大将的风采。他就像是一个乌龟一样,蜷缩在自己最能感到安全的地方。这个木屋是他当年躲藏罗兵所住的地方,他在这里呆了整整五年,陪伴他的只有一罐罐的蛊虫。
在这里,他是最安全的,没有人能伤害他。明明呆在这里就好了,一辈子都呆在这里,无忧无虑。若是他没有离开……若是当初他没有出去……
是不是这些事情都不关自己的事情,他也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难过。将这些经历从自己的血肉之中挖出来,重新变回当初那个漠不经心的人。
不,还是不甘心。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吞下那只蛊虫,走出这个木屋。他的一生,前24年的记忆几乎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光彩。在他的记忆中,他的童年只停留在数不尽的丑陋狰狞的虫子,家人冷漠的脸,旁人嫌恶谩骂的话语。
当他的国家被罗国灭了之后,白玄轲内心竟然没有分毫的难过,只是感到十分的失望。他不明白这世界如此的无趣,为何人们还要努力的生存下来,他的生活就像一滩死水,没有一点的波澜。他们的国家城池一个接着一个被罗国打破,白玄轲心里曾生出些许期待。
身旁的爱国者还在慷慨激昂的说着保卫国家的话,无数的人在应和着,白玄轲看着他们激动到通红的脸以及眼眶的泪意,勾出一个微笑。
不明白这种感情,甚至内心还在高高在上的嘲笑他们的举动。不过,说不定他们能让我看到不一样的东西。那些人眼中闪烁的光芒,让白玄轲十分的好奇,甚至有些许嫉妒。
那种似乎能够燃烧灵魂的光芒,为了坚守的目标可以奉献一切的力量,一定能够将他眼前这无穷无尽的黑夜驱散。只可惜,直到国家完全覆灭,白玄轲也没有看见能够让他灵魂为之颤抖的光芒。
光芒啊,光啊。
为什么我看不见光,为什么这世界没有光?
白玄轲拿走了家族里世代相传的蛊王,一个人来到了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在那个木屋中生活了五年。这五年里,他以为能够平复下他的失望,可是白玄轲心里头的野兽却从未停歇下来,不断的抓挠着他自己,叫嚣着不甘心。
最终,他遵循内心,走出了那个木屋,来到了罗国。这个灭了他的国家的罗国,白玄轲本以为这里有什么让他稍微能打起兴趣的存在,只可惜让他毫不意外的又失望了。
这世界是如此的无聊,人类又是如此的愚蠢,互相残杀,明枪暗箭。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活在一个真正的炼狱里,短暂的幸福都是为了之后无尽的黑暗。
白玄轲就好像是一个睥睨众生的神明,漠然的看着人间发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却无法感知到和凡人一样的情绪。直到有一天,他听到手下的兵向他提起那个人的事情。
一瞬之间,仿佛冰河解冻,眼前无边的黑夜被人轻轻抹去,从浓厚的乌云缝隙中射下来一丝光芒。当时的他还不明白,如今他却清晰的知道,哪怕他还没有见到宇辰,他的一颗心就开始向他靠近。
若是没有遇见他……若是他当初没有走出那个木屋,是不是他就不会这么难过?
白玄轲喝了口酒,他没有将蛊王重新放回体内,嘴唇泛着青紫色。他自打生下来,就很难体会到正常人应有的喜怒哀乐,第一次这么深刻的感受到人类的情绪,却是几乎让他窒息的难过。
难过到他的整颗心都好像被揪了起来,眼眶里的液体止不住滑落下来,滴入嘴中,一阵的苦涩。白玄轲感觉自己的口鼻像是被人捂住了一样,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呼吸都能带来刀磨肉的痛楚。
但是啊,一想起若是今后的回忆里,失去了那个男人的身影,白玄轲就克制不住的发抖。宇辰是他世界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只要看见他,听到他的消息,白玄轲就会不自觉的心情愉悦,期盼起明天。
宇辰他才是真正高高在上的太阳,无法被熄灭的光。他是强大的,不可击败,却又是温柔的,以己之身独立于城门之前,牢牢的护住了他想要守护的地方。
和那年相同的情况,唯一不同的是华国幸运的拥有了宇辰。白玄轲在知道宇辰没有死的那一刻,几乎想要跪下来,虔诚的膜拜在宇辰脚边,以额贴地,亲吻他足边的泥土。
我的光,我生命的意义!
前二十四年的人生好似行尸走肉,直到宇辰的出现,他的生命才被赋予的色彩。白玄轲是为了宇辰而存在的,他等待了这个人好久,而二十四年后,他才找到了他的光。
只是,白玄轲明白的太晚了。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他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身份上认识了宇辰。
如果再来一次机会……
他,白玄轲,还是会选择走出那个木屋。只不过他不会再来到罗国,而是会到那华国。从此,白玄轲就是宇辰手中最利的剑,为他无往不前。
白玄轲高举酒坛,将里头剩余的酒水倒在脸上,泪水混杂在酒水之中。要是能重来一次,能重来一次就好了。
他愿意用十世苦痛作为交换,若是真有神明,能听到他的恳求,白玄轲只想要再回到那个时候。
他会将宇辰路上的所有障碍清除,抚平他眉间的褶皱。而不是、而不是亲眼看着他离去,甚至于推促了宇辰的死亡。
在宇辰转身离去的那一刻,白玄轲就知道他的光要彻底的离开这个世界了。宇辰太累了,他为华国考虑了所有,倾尽了毕生风华,却没有思考过自己。止不住的呕血,微弱的脉搏,就连体温也无限趋近于……
可是他白玄轲又有什么立场阻止他呢?
重来一次,哪怕他无法阻止宇辰为这个国家呕心沥血,也能选择为宇辰战死沙场。
白玄轲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走出木屋。
自那日过后,已是一月有余。华国举国上下还在欢庆着大胜,这种庆典要持续一年,免除赋税,举国欢庆。而宇辰,他应该已经离开了吧。
白玄轲一只手拎着酒坛,斜七歪八的走在路上。他顺着宇辰曾经走过的路,重新走了一遍,就好像是他陪伴在宇辰身边一样。
在这段旅程中,白玄轲见过无数的人,包括当初和他共事的罗国将领,只是他们已经认不出这个落魄的男人竟然是当初风光无限现今逃犯的战神。
“娘,我以后要成为一个像宇将军那样的大英雄!”
白玄轲看着华国幸福无比的百姓,疲惫的勾了勾唇角,转身继续他的旅程。
“你是白玄轲对吧!”一个女人突然拦在了他的面前,语气激动:
“你知道他在哪么?宇辰!你知道么?!”
白玄轲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绕了开来。这世间喜欢他的人那么多,现在只不过是多一个像他一般疯癫的人而已。
等到旅程结束,他应该就可以看见他了吧。旅程太长,白玄轲终究是累了,没有他的世界是那么的无趣。
那个女人看着白玄轲离去的背影,一瞬之间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离了一样,瘫软在了地上,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他、他没有死,他真的没有死……”
女人声嘶力竭,指甲陷入皮肤:
“我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离开了?!”
“我好不容易……我好不容易……跨越了几百年来找你……”
“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留下来,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为什么要把他带走……”
“不管是谁,是神也好,是鬼也好,求求你,求求你别把他带走,把他留下来,留下来,求你……”
……
她的名字叫沈灿,人们都在议论沈家大小姐眼光太高,年近三十也从未有过一个男朋友,甚至于还有人认为这个身家尊贵的大小姐性取向不正常。沈灿活了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让她觉得看得上眼的,与其耽误在情爱上,不如将全身心投入在工作中。
直到她无意间看到一副画像。她一向不喜欢古画,而这幅古画却让她印象深刻,甚至忍不住使出手段让不愿意卖画的收藏家强行割爱。
那里头画着一个男人,仅仅画了一个侧面,却能够让人感受到画家对画中人深深的爱意。在那幅画中,仿佛被倾注了整个世界的光华,画中人就是那个被世界所宠爱,被所有人捧在手心上的宝贝。
一笔一划,皆是让人心尖儿疼的爱慕,小心翼翼的爱慕。这个画家就好像是一个默默跟随在画中人身后,卑微的仰望着光芒的人,不敢将自己的爱意述出于口,害怕玷污了画中人。但是明眼人一看这幅画就可以知道,这个画家有多么的喜欢画中人,每一笔每一划都好像是在无声的哭泣着:
我喜欢你,我爱你,我灵魂的每一寸都属于你。
沈灿被这幅画深深的吸引住了,忍不住查询起了这幅画的相关信息,发现这样的画竟然不在少数,但是各个都被收藏家们藏得牢实。
而那个画中人,在史书上保有记载。
“宇辰……”沈灿抚摸着这个名字,心脏突然跳动了一下。
我想见他。
这个念头如同雨后春笋般迅速冒了出来,无法制止。人们都在夸赞他的举世无双,风华绝代,而她却看到了那个男人的孤独坚守。一个人要挽回颓败的国家,谈何容易。
沈灿在心疼着这个男人,随着一天又一天的了解,她也一点点的沉沦在这个男人特殊的魅力下。当年的华国最终一统天下,如今他们的血液里或多或少也都流淌着华国人的血液。
华国人人皆身患重病,唯有宇辰可解。他们的血液中,大概就留有不可救药的爱上他的细胞。
沈灿开始着手研究起了时光机,别人都觉得她疯了,可是沈灿她清醒得很。直到那日,九月十七,沈灿她终于做出了一个最接近时光机的物品。
这只是一个半成品,可这却是当前世界所有科研人员所能做到的极限。沈灿毫不犹豫的坐进了时光机,身体传来剧烈的疼痛,可是她心无所畏。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眼前古色古香的一幕的时候,她激动得眼眶微红。
“宇辰,我终于来了!”
她换上男装,进入兵营。从前用来执笔的手,拿起了沉重的兵器。一个身娇体弱的大小姐,变为了一个上阵杀敌的士兵。沈灿从未后悔,只因为她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那个男人。
最终,她成功的成为了宇辰身边的一个亲信。沈灿几乎是痴迷的看着这个男人,她痴迷着这个男人的一切,甚至于愿为他献上自己的心脏。
看着宇辰的脸色日渐苍白,沈灿让他好好休养身体,不要如此操劳,宇辰也只是笑笑,不回一句。
大军在即,国难关头,个人怎可耽得大事?
沈灿从宇辰的眼底读出了这一句话,呆站在原地。
“可是,你会死啊!”沈灿哽咽着说出这句话。
宇辰拍了拍她的脑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我的路天生就伴随着荆棘。而你们,未来应是星辰万里。”
可是,没有将军,哪来的星辰万里!
沈灿想不顾一切的带走宇辰,却一次次的被拦了下来,她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兵,哪怕她来自于百年后。历史的洪流不会因为一个人而停下,沈灿绝望无比。
在历史巨兽下,人人都显得那么弱小无助。沈灿冲动的来到宇辰面前,将历史发生的事情尽数告诉了他,哭的狼狈不已,眼神中充满了绝望。
“你会死的,你真的会死的!”
宇辰楞了一下,蹲下身子为这个小姑娘擦拭眼泪,轻轻的抱住她:
“对不起。”
对不起,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可是我还是不能改变计划,哪怕死亡。
宇辰是一个真正的将军,他的灵魂属于华国。
这个男人的灵魂是华国的。
沈灿在这一刻清晰的意识到这个事实。跨越了时间的长河,她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却什么也无法改变,只能眼睁睁看着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次发生。
看着他风华绝代,看着他彻夜痛苦,看着他一往无前,看着他病痛缠身,看着他倾绝天下,看着他步步消散。
人人都在歌颂着宇辰将军的伟大,而沈灿却握着将军的信泪如雨下。
信上细细安排了她今后的生活,是继续从兵,还是弃甲归园。想要荣华加身,还是布衣耕田,宇辰都为她安排好了一切。
一滴泪落在了信纸上,沈灿连忙擦拭掉。
不是不爱,是未到时候。
这句话很好的概括了沈灿。从前的她不明白情爱,直到遇见了他,一眼万年。
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不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而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逝。只能通过他人的只言片语,一点点的爱上他,却无法见到他一面。
沈灿比其他人幸运,起码她见到了这个男人。但又如何,历史的长河不会因为她一个乱入者而打断步伐。
沈灿流着泪收拾好了行李,此刻的她宁愿相信起将军这个一戳就破的谎言,他没有死,他只是去看看这山河了而已。
宇辰……将军,我来找你了。
看到路旁那个落魄的男人的时候,沈灿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白玄轲战神,怀着一丝可笑的期盼,她迫不及待的出声询问:
“你知道他在哪么?!”
白玄轲没有回应,沈灿也不需要回应了,她已经从梦中醒来。
她又哭又笑,状若疯癫。突然,沈灿停了下来:
“不,再来一次,我可以阻止他的,我可以保护他的。”
“他不会离开的,他不会死的。”
沈灿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好看。
既然可以做出第一次时光机,她一定可以做出第二次时光机的!
她一定可以的,可以的!
将军,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