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熠中途离席未归,萧放给他酒里做的手脚并不致命, 那混着的毒若服多了可以致人神志失常, 萧放的目的只是让林熠心绪失控,若他在几国使团面前失态, 便坐实了所谓张狂无度的评价,某些人更可借题发挥。
巧在林熠离席及时, 失控是失控了, 也只有萧桓看见, 还顺带着想起了些从前的事情。
这几日借着休息的名义, 躲了清闲,每天晚上都会梦见那天所想起的场景, 一晚晚回放,没有更多片段,只是重复,睡起来只觉得更疲惫。
一开始那些回忆痛苦得让他没法多想, 随着毒散, 异常的负面情绪褪去, 他终于能正视那些片段。
思索多时, 心里有了底,林熠没跟萧桓说,他觉得,痛苦中陪在他身边的人或许就是萧桓。
若他真的曾在萧桓面前开口求死, 这样不愉快的过去, 便不该同萧桓提起。
“缙之, 西夜国的人是不是想把曼莎嫁给你?”林熠干脆不想那些事了,反倒一下子想起险些被自己抛之脑后的西夜国公主。
他披着件松松散散的暗红绸袍子,往萧桓面前的书案上一靠,抱着手臂似笑非笑。
萧桓见他有精神了,也放心些,拉着林熠袍带,把人拽到怀里:“兴许是,我没让他们开口。”
“这么绝情?”林熠对这回答甚是满意,整日睡得时辰长,身上犯软,便窝在萧桓怀里,懒懒道,“我喜欢。”
萧桓听了便笑,这几天林熠因着晚上总梦见从前病重的事情,怕夜里说梦话,一贯想方设法往萧桓榻上赖的人,天天老老实实在自己房中睡,于是白天就总爱黏在他身边。
“西域诸国局势复杂,西夜也不能置身事外,想要与燕国走得近些,有所倚仗罢了。”
“各处都乱得很。”林熠叹了口气,“到上月底,各地军权已收得七七八八,有封爵的都没了兵,老老实实上缴各道州府。烈钧侯府如今更显眼。”
林熠今日终于不打算闷在宫中,萧桓一走,他换了衣服便离宫,去找玉衡君。
“小侯爷这是睡不好?”玉衡君在金陵显然过得很滋润,满面红光,见了林熠上下打量,“眼窝都深了。”
林熠苦笑,把提来的点心和酒往院内石桌一放:“是有点,玉衡君今日约我见面,想必是雪中送炭来的。”
玉衡君取来一只小巧盒子,笑得有些得意:“紫宸境的好东西,侯爷正用得上。”
“镜子?”林熠接过那盒子打开,见里面是一只古朴简洁的六角铜镜,不像什么寻常女子梳妆用的小玩意儿,倒像法器。
“放在枕下,可安眠宁神,度化心结。”玉衡君揣着袖子,瞥了眼挂在一旁的拂尘,这些天天气潮湿,拂尘都快发霉了,吸了水汽还沉,他走到哪里就随手挂在旁边,省得拎着胳膊酸。
林熠知道玉衡君是世外修者,否则也不会有本事帮萧桓找到自己,这镜子多半是紫宸境灵器。
“多谢玉衡君,看来能睡个好觉了。”林熠笑笑,又好奇问道,“安眠宁神好说,可度化心结是怎么个度化法?毕竟有些事想起来总归是不快活的。”
“既然想起来会困扰,那么跳脱出去就会好得多。”玉衡君道,又叮嘱他,“此镜灵性足,兴许能帮侯爷看见些未曾见过的事情。”
“玉衡君怎知我最近睡不好?”林熠奇异道。
“因为……快到时候了。”玉衡君笑眯眯道,“侯爷好事将近。”
林熠有些哭笑不得:“借玉衡君吉言。”
四海八方来的使队、商队如无数涓流汇入金陵城,麟波盛会终于正式拉开帷幕,宫中宴请万国来使,一时间,金陵豪杰会聚,鼎沸喧天。
这么相较之下,素日里繁华的金陵皇都,竟然还显得宁静许多。
麟波盛会最瞩目的一件事便是明光台比武,各方青年俊杰齐聚一堂,陛下亦会亲临,年年封赏无数。
林熠低调销声匿迹这几日,一回来便恰是明光台比武这天。
百官随永光帝圣驾来到城南,明光台是开朝年间所建,原本是点将台,本朝曾有过一次大乱,乱军恰在此被王军一举击溃,因而是个颇为传奇的地方。
林熠一身暗红武服,锦绣虎啸团纹,墨发以玄铁冠高束起,骑着一匹高头神骏,伴驾而至,沿途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一到明光台,典仪过后,永光帝与众臣落座,选手一一登场,虽说近年已没什么顶尖高手来,比武仍旧煞是精彩,枪刀剑戟,中原外域的功夫都可一睹,永光帝看得高兴,频频赏赐下去。
陆续而至的各国使队中,忽然有一抹倩影吸引了众人目光。
那是个纤丽女子,一身西域修身束袖礼服,有些像猎装,又有些像武服,五官深邃美好,秀发高束起,英姿飒爽。
林熠仔细看了看,认出那双眼睛来:“是曼莎公主。”
那天没仔细瞧,如今看去,曼莎应当是会功夫的。比之前些日子的繁复礼服,今日打扮更衬得她独特。
乌兰迦忽然从众人缝隙间钻到林熠身边,缩在他旁边座上有点紧张。
林熠被他吓一跳,笑道:“小卷毛怎么了?”
乌兰迦有点为难,低声跟他说:“就是她……怎么是个女的?”
林熠顺着他目光看去,不是曼莎是谁?他想了想,明白了乌兰迦的意思。
曼莎应当也是与使队分道来金陵的,路上以为乌兰迦跟踪自己,那天便把乌兰迦堵在巷子里要收拾他。
“别担心,这下她该知道你身份了,便不会再怀疑你。况且她那天也是只确认一下,不是真的要杀你。”林熠安慰道。
乌兰迦还是心有余悸,曼莎看着漂亮,手里匕首甩得生风,拧他胳膊也狠辣:“她万一……”
林熠看着他跟瓷娃娃一样的脸蛋,只好道:“小家伙,你哪里像是能害人的奸细了?她怎么会怀疑你。”
乌兰迦这才放下心,不好赖在林熠身边,又乖乖回到月氏国使队那里。
林熠心想,曼莎此行约莫不是自愿的,警惕心那么强,大概也有许多不得已。
不一会儿,南疆使队一到,人群一阵骚动,众人纷纷惊愕,交头接耳。
林熠蹙眉望去,南疆使队刚到金陵,直接带着贺礼来面圣,队伍中有几架车马,上面放着六只大铁笼,笼中赫然是六只巨兽。
那巨兽生得身形庞大,浑身肌肉虬结,形似虎又似豹,却没有毛,一身皮肤看起来和盔甲一般坚硬。
巨兽面目凶狞,不时发出低吼,双目金色,瞳孔窄竖,皮肤呈墨蓝色,利爪如同巨大铁钩。
谁也没见过这等稀奇巨兽,沿途的人十分好奇,胆子大的还会凑到车笼旁近看一看。
南疆使队到永光帝跟前见礼,道:“这六只青鬼兽献与陛下。”
自从萧桓生母锦妃死后,南疆与燕国的关系便始终隔着一层,今日使队显然诚意满满,永光帝看得也新奇,便点点头说了几句场面话。
林熠心想,不知萧桓见了南疆使队,该是怎么想的。
洛贵妃中途不大舒服,永光帝来看明光台比武也是走个过场,时间差不多,便干脆与洛贵妃起驾回宫,留众人自便。
台上一名北疆勇士已经连胜数局,一时间风头无两,旁边有臣子道:“烈钧侯功夫可是声名在外,何不上台一试?”
“看别人打其实更有意思些。”他搪塞答道。
林熠才没兴趣,他松松倚在座上,两条长腿半伸展开,坐姿闲适而有些霸气,目光有意无意扫过人山人海,没见到萧桓,便更觉得百无聊赖。
却有人偏要借题发挥:“侯爷竟是这么淡泊的性情?”
“平时可是出风头出惯了,今日低调得蹊跷。”隋成玉在旁阴阳怪气道,“昭武军可是如今北疆、乃至整个北方一枝独秀,侯爷将来大权在握,这点小比试自然不放在眼里。”
他一来金陵就开始跟林熠作对,前几日林熠闭门不出休养着,今日总算又见面,隋成玉简直要抓紧时机让林熠不痛快。
“隋世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顺便请问,什么叫做出风头?”林熠并不理会他一堆废话,一本正经问他,“是风骚的意思么?”
隋成玉不悦道:“侯爷说话还是注意些好,用词莫要那么……”
林熠只笑道:“莫要那么风骚?”
隋成玉被他不当回事儿地堵回来,脸色更不好看,林熠没再理他。
台上两名世家子弟刀剑相抗,金铁声铮鸣。
那六只青鬼兽的笼子就停在不远处,巨兽似乎被这金属厉鸣声刺激到了,忽然开始烦躁地撞笼子。
人们看了只觉得好笑,仿佛看马戏一般,还有人故意吹尖锐的口哨去逗那巨兽。
铁笼的确结实,可那六只青鬼兽动作愈加粗暴,重逾几百斤的庞大身体,且浑身都是肌肉,那铁笼眼看着到了极限,开始变形,发出不详声响。
人群喧嚷,那声响被淹没,铁笼旁的守卫有些紧张,但都觉得这笼子焊得结实,只是挪开几步。
林熠眉头拧紧,起身握住冶光剑病,看着反应迟钝的禁卫军,心里骂了一句。
他一踏椅子凌空跃起,直接掠向两只眼看要不支的巨兽笼子,冲禁卫军一声令下:“疏散所有人!”
人们还没反应过来,禁卫军突然意识到严重性,惊醒一般,号令传出,开始控制在场人群离开。
就在林熠刚到附近的那一刻,巨大铁笼发出一声吱呀怪响,到了最终的临界点,被青鬼兽撞得明显变形。
南疆使队的人也慌了神,想要过来试图控制青鬼兽,林熠一看便知这种躁怒状况下的巨兽已经无法控制,旋即抛出几枚暗器钉在使臣脚尖前拦下他们,让他们离开。
林熠跃上明光台,剑尖一挑,取下武器架上的长铁链,转身借力冲到笼旁,可已经来不及,笼子一旦变形就脆弱得撑不出,倏然被巨兽撞开。
他甩出铁链迅速勾住一只青鬼兽颈部,越过笼顶,把冶光剑横插在另一只笼上暂时扣住笼门,手中铁链绕了几圈,足下发力,把那只青鬼兽死死牵制住。
其余四只铁笼也好不到哪去,眼看只能支撑片刻,这巨兽皮肤比铁还硬,刀剑穿不透,在场不少参与比武的武者,但近年来明光台比武多为世家子弟出风头的场合,真正高手早已不来此,其余人功夫与林熠差的甚远,花拳绣腿居多,根本帮不上忙,甚至许多人一出事就趁脚程快先溜了。
竟是一道纤丽身影出来要帮林熠,林熠看见曼莎,知她有功夫傍身,立即喊道:“别过来,带他们离开!”
曼莎立即会意,转身帮着禁卫军疏散人群。
林熠拖住那只已冲开笼子的青鬼兽,手中来不及取刀剑,巨兽力量庞大,稍动就会被它拽开,只得暂时僵持着维持平衡,人群中掠来一道修长身影。
林熠看见萧桓,心里一下子踏实,萧桓直接从他手里接过铁链一端,迅速拴在笼上,瞥了眼其他几只青鬼兽。
一阵飒沓沉重的马蹄声传来,鬼军亲卫随至,身着玄色武服,动作利落果决,萧桓一打手势,随之立即行动。
萧桓到林熠身边,低头耳语道:“这是南疆巫兽,莫要靠它们太近。”
一片混乱中,林熠趁隙微一抬头,在他唇角迅速亲了一下:“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