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
温柔一声,却似惊雷,震动心神。
冉悦一惊,视线乍然清明,然而,周围景色却全然迥异。
但见碧空万里,沃野无际。和暖微风,轻轻拂过耳廓,携来鼓点与笛声,声声祝祷,一如和歌。她抬眸,就见祭舞翩然,万众膜拜。讶异之间,景色忽又变化。风沙乍起,铺开阴霾。沃野转瞬荒芜,渐被沙砾掩埋。而后,是滔天洪水,将一切覆灭。
不周山倒,众神永离大地。世人,再不需要神祇……
心上,涌起难以言喻的空虚。她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在灭顶的冰冷与黑暗中,试图抓住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渐有微光汇聚而来。明灭闪烁间,有私语窃窃:
知识无穷,吾生有涯,奈何?
天高海阔,囿于方寸,奈何?
深情切爱,求之不得,奈何?
孱弱卑小,屈从强权,奈何?
孑然孤独,飘零无依,奈何?
……
诸念诸想,莫肯消散。往古来今,不得其所;四方上下,无处依归。却是这一方祭坛,容得执念凭依,在现世与彼世中破开罅隙,化作一隅神迹——
宿星潭。
冉悦恍然醒转,自难言的悲凉中,抽回了心神。
“辰霄。”
她低低唤了一声,便觉那环抱着自己的手臂更紧了几分,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力道。
“主上……”他的回应,温柔如昔,更带着几分失而复得的欣悦。
她的思绪渐渐清晰,猛然想起了什么。她伸手推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心口:没有伤痕,亦没有痛楚。
明明是将伏魔钉狠狠刺入的啊……
她正不解,却听他轻轻笑了起来。
金光一闪,倏忽来至眼前。
他手托着那枚伏魔钉,笑道:“此物至圣至洁,有降妖伏魔之效,却不会伤人分毫。”
冉悦一听,不禁担忧:“那,献祭……”
他抬眸,含笑望向了她。
她这才将他看清,一时竟有些怔愣。
他的额前,青紫电光闪烁流动,镌出了一道云雷纹。
即便看不见,冉悦也能知道,自己的额前一定落着同样的印记。
是,属于他们的灵羁……
冉悦眼眶一热,笑着落下泪来。
辰霄见状,抬手捧起她的脸,替她拭去泪珠,又趋身向前,低头抵上她的额头。
灵羁相贴,引出层层震颤,动人心魄。
“人之精诚,可感天地。祭品,足够了……”他说到此处,微微停顿,而后的话语,满含怜爱与纵容,“……许愿吧。”
到了此刻,冉悦再无迷茫忧虑,该做的事,她再明白不过。
那是前所未有的勇气与豪情,令她开口的声音都染了激昂:
“毁去魔骨,随我离开宿星潭,再与那殛天魔头决一死战!”
辰霄略略退开了一些,颔首应道:“遵命。”
话音落时,祭坛上满布的云雷纹电光迸绽,所有魔骨在一瞬间碎作了齑粉。电光汇做光柱,贯通上下,于黑暗的潭水中开出了通路来。
……
且说宿星潭外,战局未休。
剑光纵横,斩开沉沉风雪。那凌厉霸道之势,似要将天幕也一并撕裂。
而后,与这剑势相称的景象缓缓出现:
破晓。
天色渐亮的那一刻,令主的神色阴沉无比。她虽还执着桑菀宝剑,但那森罗万象化出的幻形却已尽数消失,独留孤孑一身立于半空。她的发丝散乱,衣衫亦是褴褛,腹部更被击穿了一个窟窿。桑菀宝剑虽有再生之能,但却迟迟不能将伤处修复。这副形容,多少有些狼狈。
她抬眸,望向了不远处那司掌剑气的战灵。那笼在他周身,如月晕般的光辉已然黯淡。她勾起嘴角,轻蔑道:
“你也差不多到时间了吧?”
绝斩闻言,瞥了瞥自己的手臂。原本晶光流溢的菱花剑纹逐渐暗灭,化成了一道道灰黑疤痕盘踞在肌肤之上。力量消退,攻击的速度和力道便大不如前。纵然他已经知道剩下的两枚金蕊的位置,只怕也是力不从心。
细微的沮丧、隐约的不甘,自然逃不过那魔头的眼睛。
“呵呵……难得有这片刻自由,却耗费在本座身上,可惜了啊。”令主摇着头,讥讽道,“想灵宿宫待你苛刻,你偏还如此忠心,值得么?”她说着,又刻意向宿星潭眺了一眼,“或者说,是为了女人?啧啧啧,真可怜。待你耗尽,本座便杀了那女人,替你陪葬,可好呀?”
这番说辞,令绝斩暗暗咬了牙。
至少,再毁一枚金蕊……
他冷静了思绪,将所剩不多的灵力略略整理,再一次引动剑光。
令主手腕一翻,换了炽烈在手。她扬剑一挥,起烈火如浪,将流星般袭来的剑光吞灭。
这个结果,倒也不算意外。绝斩神色一凛,挥灭残余的剑光,纵身穿过火焰,出掌击向了令主。
令主自然不怯近战。她再次翻掌,唤金刚为盾。
剑掌相击,起一片金石之响。
绝斩见一击失手,却不退避,掌上加了几分力道,似要用剑气破开宝剑。
不能毁去金蕊,毁掉一把宝剑也好。
令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眉头一蹙,厉声喝道:“刚锋破杀!”
金刚得令,顿起刺耳蜂鸣。那蜂鸣之中,有恶意如刀,穿云裂石。
身为战灵,绝斩并未躲避攻击。但这破杀之力太过狂暴,竟将他狠狠震开。力量冲撞下,他无力稳住身形,重重摔落在地。
令主见状,再唤炽烈,将灼灼火流倾倒了下去。
火焰灼身,虽无痛苦,却压制着绝斩无法起身。眼前,一片赤色,模糊视线。
令主飞身落地,欣赏着眼前景象,嗤笑道:“绝世之剑又如何?既不能为本座所用,便熔成铁水吧!”
尖锐笑声,比金刚蜂鸣更显刺耳。
绝斩挣扎着试图站起,但到了此刻,他双腿上的剑纹亦灭却了光彩,令他颓然跪倒。
时间……到了么?
绝斩也道不清自己是惆怅还是释然,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只可惜,到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想起……
他无可奈何地低了头,就在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一片湖泽赫然浮现。
他一惊,慌忙睁眼。眼前景色却已然迥异:他沉身在水,周围尽是断剑残刃。
他惊讶更甚,还不及细想,忽听得喧嚣刺耳——
混乱不堪、高亢无比,更饱含肝肠寸断的悲恸、刻骨崩心的怨毒,在他脑海里震出绵绵不断的回响。他禁不住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双耳,痛苦地蜷起了身。
不知过了多久,那充盈在耳畔的声音从嘈杂到清晰,一字字,和着鲜血:
杀了他!
杀了她!
杀了它!
杀——
难言的惶惑和无助,令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便在这时,粼粼光辉从水面上泛过,而后,漆黑锁链破水而入,紧紧缠上了他的手腕。拉拽之力,近乎霸道,领着他脱身而出……
离开湖水的那一刻,他猛然回过了神来。眼前的,依旧是灼灼烈火。
“原来如此……”
火焰之中,绝斩开了口。
听得这句话,令主目露厌恶,“死到临头,还装模作样!”她执起炽烈宝剑一指,令火流更猛烈几分。
但绝斩却已慢慢站直了身子,又重复了一遍:“原来如此啊……”
随他说罢,剑光乍然迸溅,碎开浓稠火流,更化作剑风环绕,转眼将炎焰驱散。
令主心觉异样,纵步退后,拉开了几丈距离。
这时,绝斩抬头,望向了她。
这一眼,让令主一阵战栗。
那眼神里的,是纯粹的杀意,无他,只是杀意。
是否有仇恨深结?
是否为守护庇佑?
是否是狂暴凶残?
不……
只是杀意。
令主紧了紧握剑的手,不禁问道:“你究竟……是什么?”
绝斩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微微侧头,似乎是在聆听什么。而后,他静静笑了起来,眼神里染上了居高临下的悲悯,为那杀意平添几分温柔。
“你应该听不见吧……”绝斩说道,“……世间生灵呪你不得好死的声音。”
“哈?”
这番话未免可笑,但不等令主的嘲讽出口,凛凛杀意如寒风一缕,轻巧掠过。不过是眨眼间,她的右膝便被剜去,一缕金辉随之消散。
她惨叫一声,踉跄退了几步。随即将四柄宝剑一起唤出,挡在了身前。
“最后一枚金蕊,应该是在咽喉罢……”绝斩的语气分外平淡。
令主看着眼前的战灵,竟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她喘着气,心中几番挣扎,终是念出了咒令:“万象森罗!”
周遭景物倏然变化,惑人视线,更匿去了令主的身形。
绝斩引了一道剑光在指尖,试图划开幻景。但剑光过处,虚影晃动,又生万千变化,竟无法轻易破除。
若这魔头逃脱,只怕再难追上。诸多牺牲,便前功尽弃!
可他的灵力所剩无几,只怕是——
扼断他思绪的,是炸响的惊雷。
但见电光如柱,轰然坠下。森罗幻景被电光扯碎,倏忽消散。
视野陡然清晰,令主便站在不远处。四柄宝剑环绕在她身周,为她抵御伤害。但她依旧被困在雷电之中,一时无法举动。
她抬了头,望向那引动雷电之人,满目皆是恨意。
“区区雷电!能奈本座何?!”
代替回答的,是一闪而过的电光,随即,一点金芒映入了令主的瞳孔,凝固了她的表情。
令主踉跄着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低了头。
一支伏魔钉,正刺在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