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窗掩上了,屋子里就有点闷。宋如锦抱着五彩缠枝莲葫芦瓶赏玩了一会儿,拿了一柄竹骨伞,道:“我出去透透气。”
殿外栽了一树桃花,雨密风骤,花枝频颤,已有不少花瓣抖落下来,顺着雨水一冲,淹在了泥水里。宋如锦看了一会儿,惋惜道:“等这场雨过了,这些花就要掉光了。”
宋如慧正打着帘子,站在殿门口看她,闻言莞尔:“正是呢。本以为这场雨下一会儿便停了,没想到越下越大。不过话说回来,一场春雨一场暖,等这场雨过了,就能穿薄衫纱裙了。”
时候不早了,姐妹俩用过晚膳,宋如锦便在偏殿歇下了。
她有些认床,再加上雨声很大,就一直辗转反侧睡不太着。也不知什么时辰了,睁眼一看,床帐围着,眼前黑黢黢的一片。她翻了个身,掀开床帘,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摸索着穿绣鞋。
动静倒也不大,但外头守夜的宫女一向是警醒的,一听见声儿就进来了,小心探问道:“姑娘醒了?”
宋如锦“嗯”了一声,“睡不着,下来倒杯茶喝。”
宫女连忙把蜡烛点上。灯火如豆,照得室内昏暗温暖。
“您歇着,我去给您倒茶。”宫女给宋如锦披上一件天水绿褙子,“姑娘本就睡不着,吃了茶就更睡不着了。婢子去给您泡一碗百合酸枣仁茶,最是静心安神的。”
宋如锦拥着锦缎棉被,点了点头。
不多时,那个宫女便回来了,手上捧着一只冰裂纹瓷碗,小心翼翼地陪着不是,“劳姑娘久等了,这会儿没有热水,便多用了些时候。”
“不妨事。”宋如锦端着小碗喝了几口,望着宫女,“你叫什么?”
“婢子蒹葭。”
宋如锦咬着枣仁,眼睛咕噜转了一圈,好奇问道:“平日里太子殿下待姐姐——太子妃娘娘如何?”
蒹葭规规矩矩地答道:“婢子不敢议论主子。”
“也不要你说个是非好歹来,只消挑拣几件说给我解解闷儿就行。”
蒹葭便娓娓道:“说来也有件难得的事。就前几日,娘娘吃了半个李子,觉着腻便搁下了,殿下也不忌讳,拿起剩下半个就吃了。还有一次,去年冬天,娘娘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走得急,披风忘记拿了,殿下知道了,便亲自拿着披风送到凤仪宫去了。”
“这么说,殿下待娘娘很是爱重了?”宋如锦喝完最后一口百合酸枣仁茶,把碗搁在床头。
蒹葭不敢妄论,只拿来了清水给宋如锦漱口。
“你再和我说说,他们两人平素怎么相处?”
蒹葭摇了摇头,“婢子只是偏殿洒扫的,不曾近身服侍过娘娘。”
宋如锦见她不肯说,便作罢了。
大约是时辰到了,宋如锦渐渐觉出了几分困意。蒹葭见她眼神迷蒙,便替她褪下褙子,点上安神香,“姑娘睡吧。”
宋如锦眨了眨眼睛,歪着头闭眸睡了。蒹葭吹灭蜡烛,静悄悄地退出去。
但夜里睡得不安稳,隐约听见了不少乱糟糟的喧闹声,雨势愈急,宛若浪涛奔涌,席卷而下。
宋如慧突然惊醒过来。
嘈杂的风雨声混着悠长的钟声,源源不断,绵延而来。
“纫秋。”宋如慧连忙唤道,“出什么事了?”
殿内的灯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兰佩上前,扶着宋如慧起身,“现下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娘娘别急,纫秋已经去问了。”
宫里敲钟,应是有人殁了。宋如慧心跳得飞快,急急忙忙地穿上衣裳,“锦妹妹呢?”
“二姑娘还睡着呢。”
说话间,纫秋已经回来了,因来回路上走得急,身上沾了不少雨,半边衣裳都湿了,一进门就往下滴水,湮湿了金砖地上的绒毯。
“娘娘,是陛下驾崩了。”她道。
宋如慧怔了一瞬,忙说:“快传令下去,所有人都换素服,不许戴金玉首饰。”
“是。”
“殿下呢?”宋如慧忽地反应过来,“殿下今夜可曾回来?”
“不曾。”纫秋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又道,“适才婢子听说,殿下好像在勤政殿……那边还围着一队羽林军。”
勤政殿是天子寝宫。纫秋性子沉稳,她说“好像”,就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宋如慧还没有梳发,绸缎般的墨发披在肩膀上,她的神色微微凝滞了一瞬。去年冬天,陛下的病情已经有了好转,按理说不应崩逝得这么突然,太子又恰好在勤政殿……宋如慧不敢多想,“我去看看妹妹。”
宋如锦睡得尚浅,宋如慧一进来,她就察觉到了,勉力睁了睁眼,“姐姐,出什么事了?”
“圣上崩了。”宋如慧把一袭素雪绢裙放在宋如锦的床头,“明早起来穿这身衣裳。”
“那明天还要上宗学吗?”
宋如慧愣了愣,温声道:“想来是不用了。”她帮宋如锦掖了掖被角,“好好睡吧。”
宋如锦换了个舒服的睡姿,沉沉睡着了。
但这一个夜晚,大夏皇宫有许多人不曾安眠。
今上的妃嫔们自是哭哭啼啼,怅恨了半宿。生了皇子的还好些,日后向新帝请命,兴许能跟着儿子开府别居,后半辈子也算有了依靠。那些没有子嗣的,或是只生了公主的,她们即将面临的命运要么是孤寂老死后宫,要么是出家为尼,长伴古佛青灯。
这样萧瑟又无望的归宿,总是让人悲哀扼腕的。
就连儿女双全的皇后听闻这个消息后,默然许久,也微微湿了眼角。二十余年的夫妻情义,此刻回想起来,也足够令人哀伤动容。
“还愣着干什么?”皇后微微红着眼眶,神色却又严厉起来,“快去公主府禀报。”
第二日,雨终于停了,但天尚未放晴,仍是阴阴的。宋如锦醒了之后,果然看见殿外的桃花凋零了一地,枝桠空空的,因着被水洗了一遍,颜色便格外青黑。
几个宫女正在清扫落叶积水,彼此随口聊着:
“听说昨儿晚上昌平公主连夜进宫,天色黑又下着雨,守门的没认出公主,拦着不让进,被公主当胸踹了两脚。”
“陛下去了,咱们殿下就该继位了吧?也不知道还能在东宫住多久。”
“接下来的事多着呢,又有一阵儿要忙活了……”
这时端平公主身边的侍女找过来了,对宋如锦道:“宋二姑娘,公主听说您还在宫里,想找您一块儿说说话。”
宋如慧恰好听见了,想了又想,还是拦了下来,“雨停了,妹妹还是早些回家吧,别在宫里久留。”
待端平公主的侍女走了,宋如慧才细细交代道:“你回去之后记得告诉爹爹,昨晚太子就在陛下的寝殿,现在宫中乱成一团,朝上还是需要有人主持大局。”
宋如锦认真听着,边听边点头。
宋如慧说着说着便停住了,大抵是觉得这个妹妹记不住这么多,转身回了屋子,“罢了,我写一封信,你替我带给爹爹就行。”
她把写好的信交给宋如锦,再度嘱咐道:“这几日就不要进宫了,宗学缺一两日也无妨,好好在家里待着,多陪陪娘。”
时辰尚早,忠勤侯府还没收到消息,宋如锦把信交给宋怀远,后者看了之后,马不停蹄地出门了。
到了燕飞楼,采苹迎上来,一边给她倒茶,一边问道:“姑娘可曾用了早膳?”
疏影已经回家备嫁,采苹是老夫人身边的人,见宋如锦缺一个贴身丫头,便把采苹遣来服侍她。
宋如锦还没回答,便见暗香跑了过来,“姑娘你可回来了!我等了你一宿!”
宋如锦见她神色急迫,忙问:“出什么事了?”
“你道我父兄叫我回去是为了什么?”暗香大咧咧地坐下,气哼哼地说道,“他们说二老爷看上我了,要纳我为妾。自听闻了这个消息,我整夜整夜地睡不好。昨儿便偷偷回来了,想找姑娘做主,哪知道姑娘歇在宫里了。”
宋如锦没想到二房竟找到暗香家里去了,明明她已告诉二婶婶不要和暗香提这事儿,结果现在又来这一出,简直就在打她的脸。心下又气又恼,皱着眉问道:“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暗香翻了个白眼,一脸不屑,“别说他想讨我做个姨娘,便是二夫人这会儿殁了,他用八抬大轿来娶我,我也不乐意。”
“这话也能混说!”采苹斥道,看了看四周,“所幸姑娘这里没外人,由得你信口胡诌,若是被旁人听去了,二夫人怪罪下来,有你的好果子吃!”
暗香也知道采苹是老夫人调|教出来的,从来行事规矩、有章法、不逾礼,便也不跟她争执。只拉着宋如锦道:“姑娘你可得为我做主。”
宋如锦握住了暗香的手,“你放心,现在逢着国丧,二叔叔在朝为官,可没那个胆子纳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