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长青带着几分全新领会,推门外出时,天色已暗。他来到厅堂,正巧见到阿芙沐浴更衣完毕,一副神清气爽、脸色红润的模样,在秦望舒等人伺候下正在用膳。“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阿芙换上居家襦裙,一手托腮,神态娴雅,拨弄着面前汤羹。“先听好消息。”长青略显尴尬,并未落座。“我的确可以将程三五身中混乱气机重新收归丹田气海,只是要耗费一段时日。”阿芙说:“我是建议将程三五带去伏藏宫,借山川灵气涵养体魄,或许能够恢复得更快。”“那坏消息呢?”“程三五只怕没那么容易醒过来。”阿芙盯着面前汤羹,停下动作:“我方才试过了,他的神魂虽未消散,但是对外界毫无反应。”长青眉头紧皱:“难道梳理身中混乱气机,也无法唤醒他?”其实阿芙知晓,程三五一直在抗衡某个恐怖存在。如今他昏迷不醒,但在封闭的识海之中,想必正爆发着激烈冲突,外人根本无从插手。阿芙借着合气导引,固然能够使得程三五身中混乱气机得到约束,此举或许能让他在识海中的冲突余裕更足,但具体有多大影响,阿芙自己也没有明确结论。“程三五眼下情况既不是伤病,也并非走火入魔,更像是遇到修炼上的紧要关口。”阿芙还没打算跟长青透露程三五的实情:“外人帮不了太多,只能看他自己了。”这话或许是有意安慰,但绝不是凭空捏造。阿芙与程三五合修《六合元章》,自然清楚其中有几关境界,涉及身心变化,情况往往因人而异。程三五被长青加持神将法力,天地之气灌入经脉,此举过于凶险不假,却也大大锤炼了程三五功体,阳明内息几乎一举提炼升华,得以成就三阳真气。换做是寻常武夫,想要突破这重境界,同样需要经受的极大磨练、付出的极多血汗。而阿芙与程三五合气调息,就是助他将三阳真气归聚至丹田气海。得益于玄牝珠那丰沛如海的生机,阿芙自己也得到不小分润。庆幸二人合修《六合元章》有成,气机相互共鸣感应,就算程三五昏迷不醒,但只要彼此气机相接,自然如同榫卯匹配、严丝合缝。如果换做是别的女子,只怕内功再深也无法获得玄牝珠的生机滋养。虽说没能独占玄牝珠,一度让阿芙甚为后悔,可如今仍能借着合气双修而获益,起码让她觉得不算太过吃亏。其实眼下阿芙比长青更希望程三五醒过来,届时自己非要从他身上狠狠榨出大笔“息钱”不可,以此弥补让出玄牝珠的亏损!至于长青,他哪里能料到母夜叉会有此等想法,只是来回踱步,沉思言道:“看来只能如此了……那你也一起同行么?”“要不然呢?”阿芙瞥了长青一眼,心想这个小娃娃虽然天真,但如今看来,也不算太讨厌。“你不是还在追查净光天女吗?如今可有线索?”长青问道。阿芙露出无奈笑容来:“我把事情办砸了,冯公公让我待命,事情已经交给强圉君接手了。”“那个专好暗箭伤人的弓手?”长青似有不悦:“追查净光天女可不是光靠武艺便能成事。”“听伱这话,好像颇有心得?”阿芙问。“心得倒谈不上。”长青面露思索:“我只是在想,不论是净光天女,还是焦螟大疫,幕后主使这种种作为,究竟有何用意?”“乱中取利,从古到今并不稀奇。”阿芙其实也有疑惑,若说先前河北乱象的幕后主使就是两次重创自己的强敌,那他此番作为应该也是存有某种目的。从长生人之乱,到建康焦螟大疫,貌似都间接促成了改朝换代,可见此人所图甚大,而且能够干涉兴亡更替之事。却见长青摇摇头:“固然是有人能乱中取利,可如今大夏还谈不上大乱难抑。真要计较起来,此前河北的乱象,无非是灾年常见之景,当初在西域时,安屈提搅起的动荡远胜眼下。”“你觉得幕后主使另有图谋?”阿芙知晓长青精于兵法,或许更能看透这些阴谋算计。长青严肃起来:“但凡阴谋,获利者自然嫌疑最大。今番河北大乱,究竟是何人获利呢?”阿芙顺着这思路说:“可说白了,这次河北波及最大的,无非是旱灾和蝗灾。至于利用焦螟促使百姓发狂作乱,也就杀了一个定州刺史,顺带裹挟部分流民盗匪在乡间劫掠,官军一到便轻松平定了。这当中能有谁获利?”“旱灾蝗灾本身就足够让地方豪强大户兼并土地了。”长青说。阿芙不由得失笑道:“当初你我还讥笑程三五愚蠢,怎么如今你也变成这样了?能够驱使净光天女、发动焦螟大疫的高人,就为了兼并土地?这到底是有多贪财?”“这只是其中之一,往后如果要查,可以根据今年大灾之后的田亩归属、物产经营,尤其是有显著变动的状况,查明获益之人。”听到长青这话,阿芙眼神一亮,先前自己着实没想到这点,下巴微抬示意:“继续说。”“而在我看来,如今河北乱象平息,并非是真被我们平定,而是那幕后主使主动停手了。”长青手指轻敲桌面:“我原本以为,是祈雨消灾之后,幕后主使便会选择主动收手、以避风头。可祈雨法事结束当夜,你们内侍省便遭受焦螟之害,显然对方一直密切留意我们的一举一动,才能如此准确把握动手时机。”阿芙脸色微沉:“可是近来并无异常事态,又作何解?”“幕后主使收手,要么是该做的已经做了,要么是想做却做不成。”长青言道:“前者说也无用,反正我们不清楚对方真实用意。后者就有意思了,最近说得上是打破幕后算计的事情,关键或许仍在永宁寺一战。”阿芙朝身后挥手示意,秦望舒称是,随后端来酒食。“你说关键在永宁寺,莫非觉得那场恶战,也是幕后主使安排的?”阿芙主动给长青斟酒,以她的性情,极少向他人示好,可见对长青的赏识。
“我觉得……起码有一半是。”长青落座举杯。“这种事还能有一半之说?”阿芙笑了。“当时你不在近旁,程三五最初见到乌罗护时,立时大怒,毫不犹豫拔刀杀去。”长青言道:“我怀疑程三五应该是认识乌罗护的,而且与他有仇。至于那个楚渔父,更是不用多说。我觉得奇怪,为何会这么巧,程三五偏偏在此处遇到这么多仇人?”“所以你觉得,这是幕后主使的阴谋?”阿芙问。“是,但真正问题在于,幕后主使究竟要杀谁?”长青反问道。阿芙立刻发现疑点:“他不是要杀程三五,而是要对付楚渔父?”长青重重点头:“我们刚击杀了乌罗护,永宁寺突发地震,当时楚渔父从烟尘中现身,随后便是那具强悍行尸。我猜……地震的起因就是这两人在地底交手引起。”“高手较量竟然能够引动地震山崩,摧毁大半座永宁寺,这放眼天下只怕也找不到几人。”阿芙语露惊叹。长青解释说:“其实这不全然是靠武功。永宁寺坐落在一处地脉灵穴之上,大雄宝殿的布置可以使得经咒法音沿着地脉传播开来。若是以适当手段冲击地脉,便可引起山川震动。”阿芙大开眼界,之前她派人搜查沦为废墟的永宁寺,并未叫上长青,因此发现地底墓室也没有对他明言。可长青自己依旧能够推想出其中缘由,而且条理明晰,比阿芙派人挖掘半天所得要详实许多。“你可知……那具男尸的身份?”阿芙稍作沉思,有心让长青代为参谋,于是打算告知实情。见长青面露疑色,微微摇头,阿芙低声道:“那人就是刘玄通。”闻听此言,长青双眼缓缓睁大,倒吸了长长一口气,怔住不动,像是要耗费极大力气才能消化掉如此震惊的消息。“刘玄通?百余年前掀起河北叛乱的刘玄通?”长青不敢置信,他看到阿芙微微点头,抬手擦了擦汗,嘀咕道:“这样就说得通了,刘玄通当年便隐约有天下第一人的威名,修炼至先天境界的肉身,即便死后也不易朽坏,若是落入有心人手中,确实会成为无可匹敌的利器。”阿芙却笑着说:“可是这么厉害的家伙,你跟程三五合力便斩了,那可是本朝太祖才能做到的事情。”“这……我哪里能与太祖相提并论?”长青也不敢自夸:“刘玄通毕竟已死,肉身虽然不朽,但全凭本能对敌,武功必定是远不如生前的。胜过一具尸体,也算不得多高明。“只不过刘玄通百余年前就被斩首,尸身定然是被早早劫走,足以看出幕后主使谋划深远。”阿芙问道:“你觉得幕后主使利用刘玄通杀楚渔父,是出于什么动机?”长青一愣:“这种事谁说得准?或许是为私仇报复,或为阴谋算计。但永宁寺应该就是幕后主使给楚渔父此人安排的杀局,只是……被我们搅乱了。”说到这里,长青也觉得有些奇怪,那就是刘玄通当初见到程三五,双方立刻陷入不死不休的激战,完全没有理会一旁的楚渔父。一具尸体有何动作,要么是受法术驱使,要么是感应生机阳气茫然而行,要么是因生前仇恨执念而作祟。刘玄通显然是最后一种情况,长青也有所感应,那说明他与程三五有着极大仇恨。如果只是一具无名男尸,长青估计还能辩驳,可刘玄通的能耐不容置疑,就算是利用法术,想要歪曲先天体魄那种发乎本能的感应,也是难以做到的。而且长青越想越觉得奇怪,当即问道:“你怎么知道那具男尸就是刘玄通本人?这个消息从何得来?”“我们是内侍省,自然有办法查明尸体身份。”阿芙随口便说。对方这么回答,长青也没法质疑,只好默默梳理思路:“我们出现在永宁寺,斩杀乌罗护、刘玄通,应该就是幕后主使选择暂时罢手的原因,不论怎么讲,经受如此沉重的损失,也容不得继续煽动乱象了。”长青自己陷入了困惑,阿芙反倒是想通了不少。她如今已经认定,程三五另有一重无比紧要的身份,不知为何与楚渔父结仇,但对方却好像没有太强烈的敌意。而且从楚渔父出言指点玄牝珠解救程三五此事来看,他对程三五的情况十分熟悉,甚至有几分关照意味。此外,阏逢君的态度也让阿芙不得不留意,他笃定楚渔父是拂世锋一员,而且能够轻松认出身死百年的刘玄通,这位十太岁首席应该是见证过当年太祖围杀刘玄通的盛况。程三五与拂世锋到底有何瓜葛,阿芙也没法轻易下结论,她甚至觉得,就算程三五肯向自己坦白实情,也照样是不可全信的一面之词。至于布局对付楚渔父的幕后主使,难道他与拂世锋有仇么?可是按照冯公公和阏逢君的说法,拂世锋的确参与到朝代更迭之中,与幕后主使作风相近,这又让阿芙重新生出困惑。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通,而且最大的关节就在于程三五,如果想要搞明白,还是要等程三五苏醒才有机会问。“这次辛苦你了,我已经为你上奏表功,至于能有什么赏赐加封,我就不清楚了。”阿芙很快扫除心上阴霾,向长青主动道谢,因为按照他的说法,程三五此次算是大大坏了那幕后主使的盘算,就算没能将他揪出来,彻底抹除隐患,阿芙仍是颇感快意。“我倒是不太在意。”长青仰头饮尽杯中酒:“我只是没想到,来河北一遭,竟然会牵扯出这么多变故……还是尽快把程三五送去伏藏宫,我也好回去查阅道经,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将他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