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的时候,伊芙便睡醒了。以前她也算是个夜猫子,可如今来到这边之后,却每天都能早睡早起——这也没办法,天黑之后可供娱乐的项目确实不多。
伊芙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好了衣服。
怕吵醒依旧熟睡的敏希,她没有给壁炉添火加柴,只是下楼将热水袋重新灌好热水,塞回了被窝里,再把被角仔细掖好。
套上外套,穿好靴子,伊芙拎着水壶出了门。雪已经停了,院子里、屋顶上此时都堆满了厚厚的积雪。太阳还没有升起,天空中不见一片云朵,头顶之上放眼望去皆是澄清而深邃的湖蓝,配合着脚下无边无际的洁白,看着倒像是人生活在云端之上。
侧门那里有了动静,女佣人带着推雪铲从房间里出来了,她向伊芙打了个招呼,便开始了自己今天的工作。大概是怕吵醒女主人,她的动作很轻,除雪的进度很慢。南芬一般起得都很晚,基本上要到八九点钟才起,尤其是在冬季天冷的时候。在这一点上,敏希与她确实很像。伊芙倒是很庆幸南芬起得晚,她太能干了,连仆人们都会因此自愧不如。
在后院训练了一会儿之后,伊芙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倒不是因为天气的原因,而是因为科密诺邀请她上门做客的日期就在今天。她将训练剑放在了一边,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后院游荡,在雪上踩满了脚印;随后又开始踢树,将每棵树上的积雪都抖落下来,一时间竟也玩得兴起。
活动得久了,身上便开始出汗,见时间差不多了,伊芙就打算往回走。看着这满目狼籍的后院,她竟然还隐隐有些得意。
伊芙想从前院绕回去,却发现后门是打开的,金发的妇人此时站在门口,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南芬身披一件雪白色的狐裘,手里还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瓷杯。
伊芙小跑着迎了上去,接过她手里的热饮一口气灌进了肚子里,可可与牛奶的混合,味道浓郁,温度刚刚好。
“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现在还不到七点。”伊芙擦了擦嘴角问道。
“科密诺家的那个老管家来了,正坐在客厅呢。”南芬回答道。
“奥勒森?”
“是啊,科密诺生怕你不去,就把他派过来了。”
“你今天跟我一起去吗?”
“不去,这么冷的天,我可不想出门。”南芬俯下身,掸了掸伊芙身上的雪,“你今天早点回来,下雪天就别到处乱走了,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
“奶油包?豆乳蛋糕?脆糖布丁?”南芬每说一样,伊芙就摇摇头,于是她便直接问,“那你想吃什么?”
“想吃蛋羹。”伊芙回答。
“这太简单了,还有呢?”
“那就再来个小羊排……”
“要不要再加个什么点心?”
“不想吃……”
在这样一个静谧的早晨,两人用窃窃私语般的声音商量着晚餐的内容,慢慢地走向了一楼客厅的方向。
奥勒森是科密诺的一位贴身管家,如今年纪至少也有七十岁了,但身体却硬朗得很。听说他以前在羽地盟军中做过大尉,与凯耳人的黑剑军有过多次交手,光从武力上说,或许比茂奇都差不了多少。
奥勒森给科密诺做管家也差不多快有二十年了,依露伦的三个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所以从某方面来说,他甚至比科密诺更像他们的父亲。
老人看到南芬带着伊芙进到客厅,于是朝她们微笑着点点头,他此时手里还拿着一小块三明治。
奥勒森对外就好像一位专业而体面的英式管家,平时总是穿着一身熨得笔挺的黑礼服与白衬衫,每次伊芙见到他都觉得他比科密诺更像富翁。虽然奥勒森是个土生土长的摩德萨人,却总是说一口托林翁郡的南方话,当管家的似乎只有这样说话才算专业。
此时,奥勒森倒是没有讲什么礼节——说来也怪,这人总是在主人看不见的地方偷懒,而科密诺却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久不见,伊芙小姐,您看起来比以前更漂亮了。”奥勒森吃过早餐之后,又端起了他那说戏一般的腔调,仿佛一天的营业就是从这句话开始的。
“您好,奥勒森先生,咱们什么时候出发?”伊芙开门见山地问。
“不急,或者您可以先吃个早饭。”
“您能大致说说今天的安排吗?”伊芙坐在了他对面的沙发上。
“没有什么安排。克拿卡先生是想让您去他那里转转,顺便再随便聊几句。”
“我需要准备点什么吗?”
“什么都不用准备,就像您平时与他相处时的那样就好。”
正说话间,南芬端来了一盘点心,放在了奥勒森与伊芙之间的桌子上,那点心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味,但伊芙闻着却一点都没胃口,她最近每天都吃这些点心,简直快要吃吐了。
“您尝尝看。”南芬对奥勒森说道,“是敏希从哈坦拿回来的配方,我也不清楚这叫什么,不过味道很不错。”
南芬在沸蒙住了很久,平时说话地方口音很重,可当她面对奥勒森时,却也不自觉地开始说起了官话,听着实在是有些别扭。
“夫人,您的手艺又精进了。”不仅是口头上的称赞,奥勒森也用实际行动表达了他对南芬手艺的肯定——他每张一次嘴,巴掌大小的点心就会消失一半。伊芙就算只看着他吃,都觉得自己饱了。
“咱们待会儿怎么走,坐车吗?”伊芙问他。
“对,马车就停在院子里,一会儿我载着您回去。”奥勒森说道。
这时,门口处探出了一个脑袋,敏希一边揉着眼角一边朝门内张望。
“早上好,敏希小姐。”奥勒森第一个发现了她。
“您好。”敏希看了眼奥勒森,又看着自己的母亲,说道:“我也想去,可以吗?”
她对伊芙的动向十分敏感,似乎是铁了心要和她形影不离。
南芬看着自己的女儿,有些拿不定主意。
“当然可以,十分欢迎。”奥勒森先一步做出了肯定。
敏希听到对方这么说,不禁露出了笑脸。她从门口走进客厅,想要坐在伊芙身边,结果却被南芬推了出去,强制性地带着她出去洗漱换衣了。
等母女二人回来时,伊芙已经眼看着奥勒森已经吃完了整盘的点心。
“我再给您去拿。”南芬显得很高兴,昨晚做的点心能有人吃,这就好像女儿找到了好归宿一样让她倍感欣慰。
敏希一坐在伊芙身边,就开始和她说起了悄悄话。伊芙认真听她说完,然后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了对面的老人。
“您……今天好像很忙?”伊芙试探着问奥勒森。
“确实很忙,受先生的嘱托,今天要去很多地方,或许这一天都没时间吃饭了。”
“如果我和敏希自己去科密诺那,会不会帮到你?”
“理论上会省下不少时间,不过今天我是自己赶着马车来的,可能……”
“没关系,您把地址写给我们。”
“可是……”
“科密诺那边您不用担心,他肯定不会怪您。”
听到伊芙这么说,奥勒森也不再坚持,他起身朝着伊芙鞠了一躬,说道:“真是帮了大忙了,我这就把地址写给您……”
当南芬再次返回客厅时,就看到奥勒森在一张纸笺上写写画画。他不仅写了地址,还在下面画了一个简化的地图,将位置标记得清清楚楚。
“你们这是?”南芬有些不明就里。
“我们想自己去科密诺那,就不用奥勒森先生送我们了。”
奥勒森连忙点头,他看南芬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恳切,生怕她不同意。
“你们两个想怎么去?”南芬问伊芙。
“昨天不是弄了个马鞍吗,所以……”敏希抢着回答。
“马鞍?”南芬愣了愣,说道,“那马鞍太脏了,昨天我让人拿去洗了,现在恐怕还没干透。”
敏希张大了嘴,一脸埋怨地看着南芬。伊芙见她像是要当场闹起来,连忙说道:“这事好办,上面垫一块皮革,也能将就用。”
双人马鞍是一种没什么实用性的发明。马的耐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要是只驮着一个人,跑跑停停都没问题,但若是坐上去两个人,那大体上是跑不起来的,而即便能跑起来,骑手也不会愿意让自己的马承受如此负担。
好在伊芙与敏希的体重很轻,两人都穿着修身款式的骑马装,加上鞍的重量也不超过130公斤。将马鞍固定在马背上并调整好镫的长度后,伊芙便扶着敏希一同上了马。由于伊芙个子较矮,她只能坐在前面,手里扶着缰绳,而敏希则是抱着她的腰坐在后面。两人的身子紧紧地贴在一起,敏希将脑袋靠在伊芙的肩膀上,她的下巴戳得伊芙感觉有些发痒。
“注意安全,早点回家。”南芬站在庭院门口,嘱咐二人。
伊芙挥了挥手,与南芬告别,然后沿着被雪覆盖的大路行进。很快,她们便出了庄园,到达了城郊的小路上。冬季的太阳照在雪地上,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直刺得人眼睛发疼。由于无法准确分辨路面情况,伊芙只能沿着小路慢慢前行,好在道路上已经有了数道车辙马迹,不算难走,这也许是先一步离开庄园的奥勒森留下的。
离开了南芬的视线,敏希便又露出了她贪玩的本性,两只手不停地在伊芙身上乱摸,弄得她几乎无法专心驾马。
“别捣乱,小心摔下去。”伊芙警告她。
于是,敏希很听话地消停了一阵子,可过了一会儿,便又开始朝着她的耳朵吹气,吓了她一跳。
有时伊芙会想,如果自己能有一个女朋友,那感觉会不会就是这样?又或者说,在她与敏希之间,自己才更像是女方?
科密诺在沸蒙的大宅位于沸蒙城城郊以北的方向,按照奥勒森所给的路线,她们沿着东面城墙外的道路前进,这边伊芙还是第一次来。越向北走,地势越高,但坡度平缓,并不算难走。途中还路过一片占地不小的枫树林,在如今的季节,光秃秃的枝桠上都覆满了雪,虽不比秋时红叶漫漫,但也颇为壮观。
伊芙骑得很慢,走了将近三个小时,敏希一开始还在和她说话,可等到过了沸蒙之后就忍不住打起了盹,伊芙察觉到腰间的胳膊越来越松,只好动了动肩膀,把她叫醒。
科密诺的宅邸相当气派,四层高的宽阔别墅呈“凸”字形立在偌大的庭院中央,廊柱遍布,雕琢精致。虽然昨夜刚下过雪,可这里却见不到一点雪的踪影,伊芙不得不怀疑,是不是科密诺的钱已经多到了能够操纵天气的地步。
庭院里有许多仆人,有男有女,都穿着统一的黑色制服,即便是在清扫路面,其举止表情也依旧体面得当,就好像是银行大厅中的侍应生一样。
两人陆续下了马。没了敏希在身后靠着,伊芙一时间还有些不太适应,一阵冷风吹过,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她们跟在一位管家身后,进了这座高栏环绕的大宅。一路上,凡是附近遇到的仆人都会暂时停下手头上的工作,朝着三人深鞠一躬。如此阵仗之下,伊芙也不禁有些晕乎乎的,仿佛自己活了这么多年,如今才真正获得了应有的尊重。她心下感慨,南芬不让她带艾薇拉回庄园,这决定究竟有多么正确。如今她才真正体会到,人与人的差异究竟有多么巨大——无论在哪种社会,权贵者们都过着一种远超常人的文明生活。科技的进步并不能让机械代替人而发挥其高性价比的服务,因为只有人最了解人,人对人的服务永远都是最高级的。
很难想象,像这样一群高收入的仆者,其中不乏名校毕业生与社会之佼佼,可如今他们却甘愿成为富人家里的一块砖石,在他们完全合法的王国中做一个衣着光鲜的奴隶。主人与仆人构成了一个如此庞大的家庭,每个成员都在其中各取所需、人人富足且安于现状——也许,远大理想一直都是一种口口相传的骗局。
原始人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如今的人在为金钱而丑陋地活着——真正的尊严与体面从未有过,一切都只是为了身体与灵魂能在此时彼刻同时存在——就好像一个邋遢鬼将他藏污纳垢的大衣反过来穿,却从来不打算正视自己的问题,他在向别人展现自己干净内衬的同时,也同时让自己的内在变得更加污浊不堪了。
而唯一也一直拥有体面的人,恐怕也只有克拿卡那一家子了——他们把别人的时间耗费在自己的私事上,让别人庸庸碌碌,好让自己更有时间攫取这世间的财富与资源,以此垄断大部分人的时间与金钱。可这真的能怪到他们自己头上吗?他们与别人同样都是遵纪守法的公民,既没有钻法律的空子,也没有破坏公共道德,他们只是囤积了太多的资源而已……而这也恰恰是所谓的原则上不容侵犯的私有财产。
或许,孰是孰非,并不是个人能够考虑明白的事,也并非是个人或是整体的错误。人们希望活在一个洛克式的国家之中,平等自由而受庇护,但最终却不得不面临霍布斯的秩序问题,走向互相仇视的道路——在人类社会达到最高阶段以前,类似的矛盾与压迫将会一直存在,也必然会被容忍甚至默许其存在——而更令人灰心丧气的是,所谓的人类社会的最高阶段在这个时代也只能是一种形而上的概念,而非看得见的暨现阶段可以实现的目标。
人之所以会考虑这些问题,也许还是因为他们太弱小了,脱离了社会就很难继续存在下去。
“姐姐?”
敏希握着伊芙的手,将她逐渐飘远的意识拉回到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