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尔纳丝的外围聚落又是另一种面貌。
森林城市、图书馆,以及聚落。一个帕尔纳丝人的一生,似乎总在这三者之间徘徊。
人以囤积为乐。市民们囤积感官、满足欲望;学者们囤积智慧、寻求慰藉;而在聚落,那些部落人也同样在囤积……囤积食物,以及生的希望。
一来到聚落,勒莉尔、伊芙等人就被一群部落族人围了起来,虽说语言不通,但友好与热情的氛围却是实实在在的。
在拉托莉的带领下,他们沿着部落的石板路前行,最后去到了“祖母”的住处。
在那些聚落中,一位或数位女性长辈掌管着族内的财产、组织狩猎及祭祀事宜,这些德高望重者可以算是部族的族长,但一般会族人被称呼为“祖母”——在森精灵语中,这是一个专有名词,通常只用来称呼那些有着丰富生育经验的女性。
众人从森林城市骑行至聚落,用了将近半天的时间,此时太阳刚过头顶。虽然天还早,但伊芙与艾琳德却已感觉昏昏欲睡,这也难怪,在如森林城市这样昼夜不分的地方,短短几天时间就能轻易改变她们的作息规律。
“祖母”为席地而坐的众人分发食物。他们挤在一间木屋里——或许是因为这里的气候长年温和宜人,这间木屋少了一面墙,只有一排栅栏横在那里,隔开了房间与道路。生活在聚落中的精灵们其实也并非真正的原教旨信徒,在这里,那些原产于森林城市的先进防水材料、器皿与工具,与那些原始工具又或泥砖混合着,几乎随处可见。
眼前的这位精灵祖母体态相对丰满,除了尖耳和白肤之外,好像和普通人类并无太大差别,结合帕妮曾对伊芙说的那些话来看——比起森林城市中的“精致人偶”,也许这才是精灵族人的自然面貌。
伊芙分得了一枚圆饼,这圆饼有巴掌大小,拿在手上蓬松而柔软。由于圆饼太厚,她甚至有点无从下口,只能掰开食用。圆饼并不甜腻,而是有淡淡的柠檬草清香以及薄荷般的清凉感,不知这圆饼是用什么面粉制作的,口感相当清爽,咀嚼起来甚至还含有一些水分,就仿佛是从某棵树上摘下来的果子一样。
在帕尔纳丝,这种圆饼被称为树圆饼,其独特的风味便来自于一种树木的汁液,用的面粉则取自于一种块茎类植物,由于其中富含淀粉,所以吃起来才有些像蛋糕,但蓬松的口感其实并不来自于细菌发酵又或是打发蛋白,而是用了一种特殊的烹饪器皿——这种器皿内部封闭,可以让面团在低压环境中膨胀开来。树圆饼在聚落中有着特殊的意义,只有在节日期间才被允许食用,且只能由精灵祖母亲自制作并发给每一位族人。
此时正值双月交替期间,是羽地人的升明节,也是帕尔纳丝人的新年。这枚圆饼大概是伊芙自来到精灵地之后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了,但可惜只有一个。
在吃过树圆饼之后,伊芙发现眼前的这位祖母正在盯着自己看——这位面容慈爱的年长精灵凑近了她,并坐在了她的面前。祖母伸出双手捧起了她的脸蛋,而后又捏了捏她的两只耳朵,此时,伊芙才刚来得及把最后一口食物吞下。
伊芙将手放在书套上,触碰着布道者铜币,以为对方会对自己说点什么,但精灵祖母一直沉默不语,她从身旁的盒子里拿出几粒麦粒大小的宝石,在其光洁的一面涂上了液体,并将它们贴在了少女的额头之上,使其排列成一个类似于莲花的淡绿色图案。
“谢谢。”虽然不知道祖母做了什么,但她还是这样说道。
“您是我们的贵客。”这位祖母笑着说——她的话里似乎另有深意。
很快,他们便被一位族人带到了临时腾出的落脚之地。先前的小睡并未让伊芙好受,此时困意袭来,她也顾不上其他事了,进屋后几乎倒头就睡,而醒来时,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深空之树还在森林的更深处,那里是一处不便打扰之地,按祖母的说法,伊芙必须单独前往。
还好路程并不长,一位骑着不知名野兽的精灵族人为她开路,很快就将她送到了目的地附近。
此时才刚入夜,妖精们也在返回家园,它们穿梭在林中,薄翼振动的声音交织着,发出令人惊异的声响。
去往深空之树的这段路,伊芙是徒步前行的。林间的空地被大堆的落叶覆盖,她捡起一根树枝当做手杖探路,以免不慎跌入其中暗藏的坑洞。
妖精们越聚越多,有些会贴在她的耳边飞过,让她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飞行的妖精就如挺进的大军,它们身体照亮了整片林地,其声势之大甚至有些骇人。
此时,她身着来时穿的那件白色的裙装,前往妖精们聚集的地方,这里地势较高,空气潮湿而温暖,沿着树冠的缝隙向上看去,只见无数或大或小的水团悬在高空,折射着双月的光芒。
豆大的水滴有时会从空中落下,甚至刚好砸中一只飞行中的妖精——妖精在空中下沉,歪歪扭扭地荡了一会儿,随后又恢复了平衡。
也许是这里的土地太过湿润了,更前方的林地变得薄而稀疏,一些倾倒的树木横在伊芙所要经过的路上,拦出了一片片如镜的水洼。跨过这些朽木,再前方已是坦途一片——不再有任何树木,只留一片面积颇大的清澈浅水,以及……伊芙不久前才梦到过的那棵树。
无数妖精在向那棵巨树的树冠处汇集,天空、树木以及水面,如星辰般闪耀的微光在这里流转,它们富有韵律,它们无处不在。
伊芙脱下了靴子和长袜,将它们扔在了岸边。她踏入清澈的水中,如那些神秘的小生灵一般,被这棵树所吸引……慢慢靠近。水只刚刚漫过脚踝,金色的细沙十分柔软,细碎的水波随着她的前进荡向开阔的远方,直到那螺旋的底端,而在树下,一抹白色的影子又引起了她的注意。
夜降临了,妖精们藏进了汤匙树叶之中,不再有任何响动与光亮。
两人隔着浅水相望,而这场面是那样的熟悉。
恐惧和迷茫让少女停下了脚步,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白发的女人转过了身。
“你来了。”那女人说道。声音回荡在水面上,变得悠长而空灵,仿佛她们此时正身处于一处巨大的环形礼堂之中。
“我们是否……曾见过面?”伊芙手握铜币,不禁问她。两人此时还站得很远。
“当然,就在昨天晚上,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
白发女人的回答让伊芙安心了不少,可同时却又让她更加疑惑。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伊芙说。
“并不完全是梦,年轻的宁芙。”她说。
“宁芙?我不是宁芙……我倒是来找宁芙的。”听到女人对自己的称呼,伊芙此时还并未多想,她又问道:“您也是来找她们的吗?”
“对,我是被邀请来的。”
伊芙向着女人与树干的方向走去,她看着这人的脸,确信她的确是自己昨天在梦里见到过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问她。
“伊芙。”
“伊芙特罗娜?”女人笑着挑了挑眉。
“不是,就是‘伊芙’。”她纠正道。
“唉,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女人感叹道。
“请问你是?”
“我来自白狐会。”她回答道,“你可以称呼我为‘止馨’。”
“我听说过白狐会,所以你是守护者?”
“不,早就没什么守护者了……我们现在只以狐族自称。”她说。
“抱歉,其实我对这些都不了太解。”
“没关系。”止馨略低着脑袋,目光落在了少女的脚上。在来之前,精灵祖母曾叮嘱过伊芙,告诉她不能穿着鞋子进入这片水域,而这位狐族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两人此时都光着脚,只是——伊芙还涂了趾甲。
“你来这里多久了?”女人问她。
“帕尔纳丝?大概有三四天了。”
“不,我指的是,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有多久?”
止馨的问题让她沉默了一瞬,但她最后还是如实回答了。
“快有七年了。”
这七年一定发生过许多事。这位狐族由此想到——一个习惯了女性躯体的男人,空有一身领悟力却又无法施展魔法,身为宁芙却混迹于人世……古怪的家伙,几乎是集矛盾于一身。伊芙特罗娜这是犯了和奥提格亚一样的病症,她想创造一个不被定义和预测的结果,可这又何必呢?
伊芙十分难过,一种惭愧而难过的感觉自她的脚下蔓延,攫住了那颗小小的心脏。在与艾辛交谈时,她就隐约察觉到对方或许也知道这件事——知道自己那不便明说的底细——但此时这位狐族却将此事不加掩饰地说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衣裳……那样的羞耻、无力、任人宰割。
“我刚才是把话说出口了?”止馨看她面色苍白,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人年纪大了,就总有各种各样的毛病。”
可事实上,这不是岁月的病症,而是孤独的病症。
“你知道我的身世?”伊芙问她。
“也许吧。”她回答。
“你们……到底有什么意图?”她的话语中带着质问。
“你是指伊芙特罗娜?我不清楚。”止馨说道,“不过你可以自己想想,她许了你多少好处……或许,以后就是想让你帮多大的忙。”
止馨的回答和艾辛的说辞似乎又不大一样。
如果所有知情者都对有关当事者的某件事含糊其辞,这又意味着什么?对此,伊芙忧心忡忡。
这可能说明——情况不容乐观。
但伊芙还未来得及去多想,宁芙就出现了。
在那棵有着奇特枝干的深空树下,一团白雾在浅水之上凝聚,化成了一位姿态曼妙的女人的模样。女人站在那里,其轮廓虚虚实实,显然这只是一种源自法术的投射。她身着一件水做的长披肩,站立在树下——有这样一道人影作为比较,伊芙才意识到,这棵巨树的树干或许比科密诺家的“大银行”还要宽上许多。
那影子朝她们招了招手,她在欢迎她们的到访。而在她身后,腾起的水雾圈起了空间之门——一道传送门,不知连接着何处。
“你上次就是像这样出现在我眼前的。”在进入传送门之前,止馨对伊芙说道。
“上次?昨天?”
看着不远处的虚影,伊芙若有所思。
她跟在这位狐族身后,穿越了雾气腾腾的门,在这门的对岸,阳光如瀑,遍洒大地。深空之树仍伫立在远处,可世界却变了另一种模样——天空湛蓝,白云遍布,浅水变成了绿茵与花丛,宽阔的平原延伸至不知名的远方。
伊芙眯起了眼,用手遮挡着头顶的阳光。
在树荫下,六位宁芙注意到了来访的客人,她们或坐或卧,且各有各的的风姿与韵致。
一开始,伊芙还以为她们未着寸缕,但走进了之后才发现,她们其实还“挂了一丝”——金色的丝线缠绕在她们丰盈而曼妙的肢体之上,恰到好处地覆盖了最诱人的部位,而如此“装束”显然更能让人浮想联翩。
伊芙随止馨一起走到宁芙们的身前,而在她们开口之前,事实上她已有了一些预感。
“宁芙自深空树的灵魂之实中诞生——欢迎到访,我的姐妹。”一位宁芙走到了她的面前。
“我真的是宁芙?”伊芙有些迷茫,“宁芙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也许是寄宿者。我们寄宿于躯体、寄宿于树下……寄宿于天地间。是不甘散去的亡魂,也是未经洗濯的新生者。”
少女回味着她的话。
所以,我的确是经历过死亡。伊芙的眼中有着些许黯淡——如果是这样的话……在另一个世界,会有人在某处发现一具男人的尸体吗?
“不用顾虑太多。”在她身边,止馨开口道,“每个人都在考虑类似于‘自己是谁’这样的问题——可只要人还活着,这个问题就不会有得到解答的那一天,尽管放心好了。”
伊芙看向了她,却在同时瞪大了眼,因为不知从何时起,止馨身上的衣物都不见了。
这位狐族似乎也才刚刚意识到这一点,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地说道:“现在可不是聊天的时候,帕尔纳丝的诸位。”
“虽说的确是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刻,但其实也并不急于一时,我们就坐在这里聊聊天吧,直到无话可聊为止。”宁芙说完,又朝伊芙挥动起了手指。
伊芙只觉得身体一轻——此时,她的衣装全都不翼而飞,头发披散了下来,且不仅如此,甚至连施法书与一众宝物也跟着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