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德拉,你看这人呢?”伊芙问他。
“也看不出来。”冥德拉说,“在我看来,他们都一个样。”
这一人一龙坐在路边的草丛旁,每走过一个行人,他们都要指指点点一番。
“你这能力好像不太管用。”伊芙有些失望。
“森图芬教的能力主要是为了让我能够分辨不同的人类,如果说是判断性别——也许外观和声音还要更靠谱一些。”冥德拉说,“我听说这里的人没有穿底裤的习惯,不如我上去看看……”
“不行,人生地不熟的,别在这里惹乱子。”
“看你慌的,就是开个玩笑而已。”
帕尔纳丝的城市有着高标准的生活设施,众人在此地休整了一天,终于摆脱了疲乏的状态。此时时间是在下午一时,但事实上伊芙也只是刚吃过早饭——在这座城市中,人们看不见东升西落的太阳,因而对时间的观念也将逐渐变得淡薄。
相比那些住在市区里的人,图书馆里的人倒是显得热情不少——尤其是弗希忒为他们准备了学生装束之后。
图书馆的学生装穿起来十分方便,上衣是一种带罩纱的大袍,再配上一条宽松裤子——白、灰配色加上淡紫色的花纹,使得这套装束整体呈现出一种素雅而整洁的风格。由于衣装带有能够调节松紧的束带,因而不必去量身定做,只需要参考身高与体重就可以开始试穿了。
散步结束后,伊芙返回了住处,艾琳德此时正在为泰莉安的下葬事宜做一些准备。
精灵的墓地位于城市某个方向的边缘位置——因为在这里见不到太阳,无法分清方向,伊芙也不能判断那里究竟是偏西一些,还是更偏北一些。
弗希忒今天好像不太高兴,但不是因为下葬的原因。
“纳薇兹给我放了几天假……具体来说,是放到你们离开这里为止。”他是这样说的。
“抱歉,我们并不准备在这里待太长的时间。”勒莉尔说。
“休息几天没什么不好的,并不是要赶你们走的意思。”弗希忒皱着眉,“你知道的,我这人不擅长应酬,别人都说我情商低,说话不看场合……算了,我不说了。”
“理解,理解。”丝翠琪笑道:“我们感谢你的帮忙。”
正当他们谈话的时候,门口又来一人,是一位女性模样的精灵。这精灵本就长得高挑,此时又穿着带有坡跟的鞋子,结果就比眼前这位平庸的弗希忒高出了一大截。
弗希忒回头望了一眼,“哦,拉托莉来了。”
这位名叫拉托莉的高个子精灵走近了些,浑身都散发着醉人的花香,此外,她的衣着打扮也显得有些“清凉”,几乎大半的肌肤都裸露在外,这在清水堡的一众外乡人看来的确是太大胆了一些。
拉托莉与勒莉尔、丝翠琪分别做了一个拥抱,算是在打招呼。这位精灵神色伤感,她的眼中有些湿润,她对众人说道:“没想到这么快……”
而从后续的谈话中伊芙才了解到,拉托莉可以算作是希歌妮与泰莉安两姐妹的恩人,当年是她主张收留了无家可归的两姐妹——而在两姐妹的心中,拉托莉就是她们的母亲。
“我能看出来,你是真的难过。”弗希忒说,他对拉托莉说话时用的是精灵语,“比你那朋友死的时候还难过。”
“我觉得你还是少说几句比较好。”勒莉尔建议他。
精灵在面对至亲至爱之人的逝去时,通常并不不会显得过于悲恸——尤其是那些活了很久的精灵。这其中也许包含了太多的无可奈何,但无可奈何又并不等同于麻木,岁月使得生离死别成了常态,令长寿者变得善感且坚强,有时,他们的眼中甚至会流露出一丝对逝者的羡慕之色,而这又是一种常人难以揣摩的复杂情绪。
勒莉尔、丝翠琪与这位拉托莉并不很熟,毕竟她们以前也只见过一次,所以没什么可叙旧的。趁着时间还早,他们出发了——跟着两位本地人,他们跨越了半座城市,最后在一处平台上稍作停留。此处靠近城市边缘,外部是纵横交错的枝蔓,在他们头顶,不知由何驱动的齿轮组正在咔哒咔哒地响,而在齿轮的一端,宽大的滑轮上套着黑色的钢索——从这里开始,他们需要乘坐缆车,而缆车的终点就是精灵的墓地。
“我其实不太喜欢城市的环境,这点也许弗希忒先生能够理解。”在路上,拉托莉诉说着以往,“尤其是不想让那两姐妹像这里的居民们一样,浑浑噩噩地过完这辈子。”
“你那时的决定我完全赞同。”弗希忒点点头,“那两姐妹毕竟是人类,要让她们和一群精灵们一起混日子,恐怕早晚是要崩溃的……毕竟寿命什么的,命运就是这么厚此薄彼。”
“我不希望她们和那群精灵们一样,但有时我也在想,要如何让她们真正融入这里,明白自己是谁,但‘城市’并不是一个能锻炼人的地方。”拉托莉继续说道,“所以,在她们十几岁时,我和瓦格莉把她们送去了不同的部落,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还能记得那时两姐妹分别时的样子,她们舍不得彼此,但我们也不得不狠心这么做……泰莉安太依赖她姐姐了,当时哭得厉害,希歌妮瞪视着我……我还真怕她们会就这样仇视我一辈子。”
缆车缓缓行进,他们远离了城市,森林变得寂静。
“对了,瓦格莉的事还是不要告诉希歌妮了,你就说,我们两个还像以前一样……”拉托莉的语气很平静,她看向远处墓地的方向,脸上甚至还挂着淡淡的笑,然而她的背影却透着一股寂寥感。拉托莉与瓦格莉算是一对伴侣,她们在这片森林里共同度过了将近五个世纪的时间,几年前,瓦格莉先一步撒手人寰,从表面上看,这件事似乎对拉托莉影响不大——她的生活仍和以前一样,只是独自一人的时候更多一些,但……失去了人生伴侣,她又能走多远呢?也许她也感觉到了,自己终将追随瓦格莉而去……没多少时间了。
墓地是一片广阔而稀疏的林地,此时时间接近黄昏,阳光透过树隙照在地上,一切安静而祥和。
近百万的精灵“隐居”在这片森林城市之中,而即便他们再长寿,却仍躲不过拥抱死亡的那一天。
“你们更喜欢哪棵树?”弗希忒说,“咱们再往里面走走?”
勒莉尔看向了怀抱骨函的艾琳德,看来是想让她来拿主意。
“那就走吧。”艾琳德说。她的内心还是软弱,而此时却也得强打起精神来。
墓地中生长着一种奇特的树木,它们虽也存活了近万年,却仍显得清癯而秀丽。
精灵的墓地并非一片平坦,而是带有一些坡度,弗希忒告诉他们,原本的墓地其实并不在这里,而是在城市下方的一片洼地中,然而那里终年不见阳光,到处都是腐败的枝叶与滋生的真菌,实在是有些让人透不过气,不是一个能久留的地方。
当年,擎空界的一块碎片砸在了这片人类庇护地中的山岭间——它们糅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座宽阔的环形山,而精灵就在这座环形山的中心建立了他们的隐居地——帕尔纳丝。精灵的墓地位于环形山外侧的坡地处,众人沿着窄而破败的石阶向下行走,一阵风拂过,悬挂在树上的木牌被摇晃起来,从近到远,一片连绵而清脆的响。
摞高的石子,枯萎的花束,一些带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祭奠者早已离开,他们将寄托思念的物品放在了这里。弗希忒与拉托莉走在前面,这一长一短的两道身影皆是沉默不语,而感受到这肃穆的氛围,孩子们此时也安分了许多。伊芙望着这一片林地,心里有些空荡荡的,就仿佛自己也成了孤魂野鬼,无法再回忆起曾经的喜怒哀乐。
“还要再走一段吗?”弗希忒停下了脚步,“我觉得这里就不错。”
艾琳德一直在低着头走路,此时才如梦初醒,“好,那就在这里吧。”她回应道。
在一棵树下,弗希忒开始铲土,几乎没费太多时间,他就挖好了坑洞。
“不需要盒子,撒在里面就好。”弗希忒对艾琳德说。
艾琳德点点头,她的反应有些木然。
晚风袭来,树林中回荡着木牌相互碰撞的响声,伊芙抬起头看向坡地的下方——此时霞光初现,厚重的云堆积在天边,如山川一般层峦叠嶂,而透过树隙间的一瞥,她虽看不真切,却能想象得出那里的壮丽。
少女抬起手,理顺了被风吹乱的鬓发,她的动作随意而自然。
直到回过身时,伊芙才发现艾琳德还未能打开盒子,于是她也上前帮忙,可一顿手忙脚乱之后,两人却仍没有丝毫进展。
“两个小笨蛋。”丝翠琪看不下去了,她拿着盒子只观察了两眼,就轻松打开了它——盒子上有两枚暗销,丝翠琪拔掉了它们,然后从一侧推开了带有滑槽结构的盖子。
“这谁能想得到。”艾琳德说。
弗希忒将骨灰与花束一同埋葬在树下,而后,拉托莉将刻有泰莉安名字的木牌挂上了树枝。
在同一棵树上,同时挂有不同大小、新旧不一的木牌,有些已经陈旧到无法分辨其上的名字。
伊芙发现了一块遗落在树下的木牌,上面已经沾满了泥土,于是她问弗希忒,要不要将它重新挂回树上。
“没关系,无论是挂在树上还是埋在地里,这些人如今也都不在意了。”弗希忒说,“墓地中的人迟早要被忘记,因为这里只埋藏着他们的肉体——肉体要化成灰烬,但思想不会……所以,如果你想找一些不朽的名字,最好还是去我们的图书馆里看看。”
天色渐暗,艾琳德将脑袋埋在伊芙的胸口——既没有哭泣却也不说话,伊芙抱着她的后背,她们就这样静静地在树下坐了一会,感受着对方的气息。
回去的时候,弗希忒带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在路边,他们看到了一座破败的小木屋。
“这里以前住着一个叫苔茜的人,她的伴侣死后,她就从城市搬到了这里,住了将近有二十年,大概是在七八年前,她也离开了人世。”弗希忒的语气一直很平静,“苔茜与她的伴侣相差二百多岁,她本不该这么早死,但话又说回来了,这种情况在我们这其实也不算少见。”
众人在这里驻足了一阵子。
这座木屋破烂不堪,几乎都要倾斜倒塌,屋外的篱笆墙也七零八落——这里以前或许种过一些植物,但现在也是杂草丛生。
“人……或许只有保持孤独才能保证自身的完整。”弗希忒说,“不需要一个陪伴终生的角色……就像苔茜那样,她的伴侣死了,她活下去的意义也就没了。对我来说,没有人不是过客,灵魂是自由的,所以我才会永远清醒下去。”
两个相爱的人遇见了彼此,他们的灵魂相互融合,变得完美而圆满,而在这之后的许多年里,他们都会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幸福;然而,当一个人死后,这合为一体的灵魂却又被命运残忍地撕裂开来,变得破破烂烂——只剩一半的灵魂很难独存。
“但有时候,你就会遇到那样的角色,这就是命。”拉托莉说,“我痛苦,但我从来都不会后悔。”
弗希忒耸了耸肩,没有再说什么。
夜色临近,众人返回了城市,这一路上,他们都没怎么说话,好像各有心事。
森林城市依旧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但从清水堡来的这一众人却很难融入这里,他们回到了图书馆,吃了寡淡的一餐,然后回屋休息去了。
艾琳德与伊芙如今也依然同住一屋——屋子里没有床,她们睡在地毯上。毛茸茸的被子柔软而温暖,圆柱形的枕头中散发出淡淡的花香,矮桌上放着一壶夜空藤果实酿造的甜酒,昏黄色的纹印灯驱散了屋中阴冷而潮湿的空气——一切都还好,只唯独那扇四等分的圆窗,艾琳德不太满意,因为窗外有一片藤蔓,那些曲曲折折的影子有时会让她感觉害怕。
她们倒了一整杯酒,各自喝了半杯,然后就准备睡下了。
“你身上有一股香味,白天时我以为那是拉托莉身上的味道,原来你身上也是。”艾琳德说。
“那些发光的妖精总喜欢落在我的身上,可能是沾上了一些花蜜之类的东西。”伊芙不以为意。
此时,两人睡在地毯上,身体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艾琳德将一只胳膊放在她的腰间,与她的另一只手十指相扣。少女的呼吸透过微薄的布料,令温热的气体蓄积在自己这位同伴的背部。
“拉托莉……她的爱人和她一样,也是一位女性。”艾琳德的声音很小,像是在说悄悄话,“她们相爱了那么多年。”
“这没什么,爱是多种多样的。”伊芙说。
“那……关于弗希忒说的,你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吗?他说,人应该一直保持独立。”
“我不知道,我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命运中的那个人呢?”艾琳德又问,“就像拉托莉与瓦格莉那样,你会接受她吗?”
“谁知道呢,人一说爱情就总想到婚姻,但也许那两人之间存在着一种更深刻的感情……我对自己其实并没有这样的自信——能去爱一个人那么久,我不清楚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艾琳德叹了口气,伊芙转过身来,朝她笑了笑,两人相拥而眠。
经历了布道者铜币一事,伊芙倒也不是不理解艾琳德对自己的感情,但涉及到感情方面,她又过于谨慎胆小——这个人心里有太多的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