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旁坐着的四人沉默着,而营地下方却依旧笑声不断。
伊芙一直在盯着丝翠琪,几枚奥兰魔方还在她手中旋转——这位魔女正在监测远处的情况。
“他们碰面了,没打起来。”不久,丝翠琪对身旁的少女们说,“这群人大概是被咱们放的礼花给吸引过来的。”
“没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也能碰到人。”伊芙说。
“可能对方也是这么想的。”丝翠琪说,“能碰到这么一群有闲情逸致的人,要是我也肯定想和对方见上一面。”
“现在那边是什么情况?”艾琳德问。
“大概是在交谈吧。”丝翠琪说,“你们都把外套穿好,说不定这群陌生人会被勒莉尔请过来,要和咱们一块过节了。”
“请一群陌生人做什么?”伊芙说,“能在这种荒郊野岭瞎转的,大概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放心吧,勒莉尔会解决好这件事,虽然是该小心,但有时在这种地方也是能交到朋友的。”
正说话间,丝翠琪发现远处的人已经在向着这边移动了。
白鹿卧在地上,陆续抬起了脑袋,它们察觉到逐渐靠近的马蹄声。勒莉尔先一步进了营地,她下马走到丝翠琪身边,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这群人的身份和来意。
“据说其中有一位是玛法戈王的朋友,来的一共有十七人,其中有两位是魔女,还有五位法师、一位弓箭手,以及几名侍卫和随从。”
孩子们听到营地里的动静,便一起跑了回来,结果勒莉尔挥了挥手,又把她们赶了回去。
黛利兹安抚着躁动的鹿群,而伊芙与艾琳德也站起身,披上了白罩衫。
陌生人的队伍没有靠得太近,他们在坡地边的一棵树旁陆续下了马,这些人都穿着深色的衣装,金属色的护甲与武器在月光下闪着丝丝寒芒,上面似有“光荣”的痕迹。
伊芙看到,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向营地移动。此时,雨切走在陌生人们的前面,一位身材高大的异族男人紧随其后,而这位男子身旁则簇拥着他的那些侍奉者们。
侍卫与法师们在营地周围分散开来,警戒着附近的所有区域。当这位“高贵的人”走近了营地中的篝火时,他身边则还有六人陪同,这些人分别是——两位魔女、一位老人、一位弓箭手、一位诗人和一位亲卫。
这位高贵的人有着微曲的黑色长发,其面容坚毅如一尊理石雕像,他微低着脑袋,一双眼睛从众人脸上扫过,且没在任何一人身上停留。
其中一位魔女拿着一卷毯子,想要铺在高贵者落座之处,但男人却摆了摆手,他自顾自地坐在了身前的一块石板上,且也让随行者也同他一样席地而坐。于是,亲卫和老人坐其右侧,诗人坐其左侧,魔女与弓箭手站在他们身后。
伊芙这边的几个人也随客人们一同落座。
“你瞧他的左眼。”艾琳德在伊芙身边小声说。
高贵者的左眼似乎生着眼疾,他的瞳仁白而混浊。
“需要先说一句抱歉,打扰到了各位的雅兴,但这也许也是好事——”高贵者身旁的老人说道,“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让英雄见到了英雄,命运总能予人以惊喜。”
“您是想说,我是英雄?”雨切笑着问。
“难道不是吗?”老人也在笑。
“也许别人是,但我一定不是——我做事向来只考虑自己。”雨切将目光转向了坐在对面的男人身上,“所以——这位英雄,我们该怎样称呼尊贵的您?”
面庞坚毅而冷峻的男人只是抬头看着他,却没有说话。他生得一副生人勿近的尊容,而一只病眼甚至让他的形象近乎丑陋。
“你们可以称我的主人为‘纳斯铎’。”亲卫说道,“我的主人不擅长说克利金语,但我可以代为传达你们的意思——不过,比起自己说,他更喜欢旁听别人交谈,所以如果有什么疑问,你们大可以来问我。”
“这么说,你们甚至不是羽地人。”雨切问他,“难不成是从东大陆来的?”
“正像你所说的。不过关于我家主人的来历和身份,还请你们少过问为妙。”亲卫说。
“你这人……说是要来交朋友,可说起话来却又干巴巴的,是放不开吗?要不要先起来切磋一下?”
雨切说这话时,勒莉尔正瞪着他——她有警告之意。
“今夜就算了,月神交汇之时,宜交友宜行酒,而不宜起冲突。如果以后有机会再见,倒是可以一试——但我想不会有那样的机会了。”亲卫铁青着脸,挤出一个笑容,“抱歉,我这人只是认真惯了,性格使然,而非故意冒犯。”
“对的……我们带了酒过来,你们有杯子吗?”身后,弓箭手对众人说。雨切听得出来,此人就是方才在对面喊话的男人。
丝翠琪拿了酒杯分给身旁的众人,而对面那一伙也拿出了他们自己的杯子。
“旅行时还要带上这么一套玻璃器皿,我倒是第一次见。”玛法戈王的仆人,那位老人笑着说道,“清水堡的魔女的确不同凡响,又或者说……‘奢侈’。”
奢侈这个词,这位仆人用的是摩可拓语说出来的。
一位戴着白面纱的魔女拿着分酒壶,从高贵者身后走了出来,她分别给主人和客人们斟满了酒,然后默默地站回到了原处。
高贵者纳斯铎朝众人举起杯子,略作示意,仰头喝下了杯中的酒,而他的随行者也同样如此——除了两位魔女之外。但伊芙这一方,只有雨切举起了杯子,他毫不犹豫地将这来历不明的赠予一饮而尽。
纳斯铎拍了拍亲卫的肩膀,和他说了一句话。
“我们可以相互介绍一下。”亲卫得到授意,随即对众人说,“我们的弓箭手名叫‘希罗弗’,那边的小丑是……‘奥蒲菲斯’,而我则叫‘司堪’。”
“谁是小丑?”手持笛子的诗人指了指自己,“难不成是说我吗?”
亲卫没有理会诗人的吵闹,他转头又要介绍坐在自己身旁的老人,他道:“这位是……”
“我可以自己来介绍。”老人连忙打断了他,他对雨切等人说:“我是普利科夫·拉特拉查·赛林托特因,玛法戈王最忠心的仆人。”
“太长了,记不住。”艾琳德在伊芙耳旁小声说。
“那就对了,记不住的才是真名。”伊芙回道。
对面的诗人似乎是听到了两人的谈话,他止不住地笑了一声。
“你们好像还漏了两个人没有介绍。”雨切的视线落在了他们身后的两位魔女身上。
亲卫看向高贵者纳斯铎,见自家主人允许后,才说道:“她们是一对姐妹——这位是‘拉卿’,而这位是‘罗琪’。”
对方介绍完名字之后,便轮到伊芙这一伙人了。
在雨切的引导下,其余人依次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伊芙的介绍被放在了最后。
“这位名叫‘伊芙’,虽比不得你们身边的那位身份尊贵,但至少也算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贵族……她在洛明各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封地。”
“伊芙?我听说过她的名字……真是久仰——幸会——”诗人奥蒲菲斯突然插嘴道:“我一直听闻洛明各有这样一位年轻的女贵族。她性格善良,又有不似同龄人的稳重举止,她是一位魔女,可偏偏剑术也不群,她对权势与争端毫无兴趣,因为她知道人生最难得的就是自由……对她来说,容貌是天赐的礼物,但有时这份礼物却又让她甚是苦恼——追求者如众星捧月,却鲜有人能看到她那月芒之下的才华……”
终于,艾琳德忍不住笑了。
奥蒲菲斯从他那陶醉般的神情中恢复过来,他笑着问她:“抱歉,也许我听到的传闻有些偏差……是哪一句错了?”
“第一句就错了。”艾琳德当即答道,“伊芙说她从没去过自己的领地,你又是从哪听来的传闻?”末了,她又小声补充了一句,“真能编,说得我都信了……”
“那其他的呢?”奥蒲菲斯问。
“其他的?也许对吧……”艾琳德看向了伊芙——伊芙曾和她讲过许多事,但还从未提到过她的那些追求者。
伊芙点了点头,“大部分都对,但听着也都是些占卜算命的把戏。”
奥蒲菲斯故作惊讶状,并向她竖起了拇指。
“您是‘伊芙·哈维因’?”老人普利科夫说道,“记得是在好几年前,红鹰堡的科雷格夫向王汇报说,曾从您这里收到过令兄的信件。”
“令兄?”伊芙反应了一瞬,才想起对方说的是谁。
“就是洛德·哈维因大人。”普利科夫说。
他刚说完,便有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伊芙身上。
“我得纠正一下,洛德·哈维因其实是我的……”伊芙说得吞吞吐吐——要说出那个词,实在是有些难为情,“就是……父亲。”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之下,她还是说了出来。
“哦,看来是他们弄错了。”普利科夫点了点头,倒没有表现得过于惊讶。
“洛德·哈维因?这个我熟。”诗人奥蒲菲斯说,“要我给大家来一段吗?”
“不劳烦您了。”老人说。事实上,有些关于哈维因的事,普利科夫很想现在就向伊芙求证,他说道:“如今,无垠山脉的外围正在逐年变暖,而最近几年又有各国的探险队与考察团陆续前去调查,但几乎得不到什么特别有用的线索——大人,您与哈维因大人去过那里,如果可以的话,您能否告诉我们……哈维因大人是否在那时就已预料到了北方的情况?”
“我不清楚,他大概是有自己的事要忙。”伊芙说。
“是这样啊,我也的确听过一些传言,是关于……”
“先生,我认为——今晚的氛围大概不适合谈这些。”勒莉尔说,“若您真的有需求,以后可以来我们清水堡坐坐,只要您带着玛法戈王的信函,我们随时欢迎。”
“抱歉。”于是,对于这件事普利科夫不再提了。
篝火燃得很旺,柴禾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在这短暂的沉默间隔中,丝翠琪打开了放在火旁的煮锅,在那锅炖苹果里面添了半壶烈酒。
“我家主人说,在今晚之前咱们都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亲卫司堪说道,“彼此间确认身份,的确能让我们多一份信任,但也仅此而已,若想同一群刚结识的朋友愉快交流,过一个真正愉快的夜晚,那最好还是说一些身份之外的话题。”
“你们是另一个大陆来的,听你们说话大概还是东旦风人,咱们能有什么共同话题呢?”雨切问他。
“如果你想聊,那还是有很多可以聊的,就比如——你们西海岸有着发达的魔法体系,但在道德与法律层面却并不开明。”司堪说,“这一路上,我的主人与普利科夫一直在争论这件事,这位仆人认为,正是因为喻教的一些伦理观念,才催生出了如此强大的西海岸势力——我猜,也许是因为他从没去过东旦风,所以才能说出这种话来。”
“我倒是去过旦风——东旦风、西旦风,索特旦风,这些地方我都去过。”说话的是勒莉尔,“我倒是觉得,你们旦风和我们西海岸并没有太大差异。”
“这话怎么说?”司堪笑着问她。
“我一直听说,旦风对于魔法的使用几乎是到了滥用的程度,但去过之后却发现,那里也不见得就是魔法师的天堂。”
“那是自然,据我所知——能一直住在天堂里的,永远都是那些特权者。”雨切附和道。
“正是如此。你们旦风一共有十几个国家,都用着不尽相同的表意文字,而与我们不同的是,你们在日常交流中所使用的文字也是咒语文字,但某些文字却只能由贵族或王族使用,若平民肆意使用,就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勒莉尔说,“不仅如此,在旦风的历史中,你们曾数次繁化了文字,增加了学习文字的困难程度——对于平民来说,花费大量的时间去学习他们没法使用的文字,这简直得不偿失。”
“这只是一种方针。”司堪解释说,“这种方针并不妨碍百姓在耕种又或是治疗伤口时去使用他们的土语魔法,而你们呢?”
“从本质上说,咱们都是做着同样的事,魔法与科学的发展并不一定能诞生出最幸福的时代,但说不定能造就出完美的垄断。”雨切说,“道德为谁而生?又在为谁谋福祉?——思想是一种镣铐,咱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而最可笑的却是,戴脚镣的与戴手铐的两个人永远都在互相嘲笑。”
“说得好。”诗人奥蒲菲斯鼓起了掌,“我一直就是这么觉得的,以前两伙人打仗,最多是一群人打散了另一群,而现在呢?短短几十年的时间,技术突飞猛进——你若要问历史上最残暴的帝王,要如何屠杀掉一个完整的种族,他肯定答不出来,因为他最多也只是见一个杀一个,可这样总也杀不干净——但现在呢,咱们把炼金和魔法结合到一块去,闭着眼睛动动嘴皮子就把一整城的人给杀光了,管他男女老幼……那再过个几十年呢?咱们再发明点魔法,说不定还能让咱们讨厌的人全都原地蒸发了呢——这就是技术的妙用。”
“你讨厌别人,就要把别人给杀了啊?”今晚,艾琳德听这几人的谈话,实在是有些大开眼界。
“当然了,这位先生不是说了吗,思想是一种镣铐——你没法改变咱们互相讨厌的事实,那就干脆消灭对方。”奥蒲菲斯回答,“咱们千百年来不一直都是这么干的?只不过近年来变得越来越有效率了而已。”
伊芙小口喝着自己杯中的酒,听着这群人扯东扯西。杯中的酒有一股柏木的清香,这也许是摩可拓北方产的一种露酒。而众人都没有注意到——司堪的主人——纳斯铎此时正在注视着她。
这位高贵者生有眼疾,即便是在白天,别人也很难猜得出他的视线究竟落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