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观潮到小东门时,已经是黄昏天晚,远远看去,除了小东门和南大街,古城其他地方通黑成片,仅剩楼间黄灯散发混沌灯光,小东门虽说有个鬼市,却也没人知道区域划在哪里,想要来淘换点东西的,只要按老规矩日头落山后来这里赶集就是。
要是扯远了,东门鬼市的由头,且有一段历史,话赶话就得说到前朝。
早在朱朝前,西京城是没有鬼市的,真正出现鬼市的痕迹,还要从前朝入关开始。
那时,前朝旗族来西京后,南北大街已经交织成四个街区,划为不同区域,东北角隅就划给了满城,有八旗兵驻扎,而汉军营就驻扎在一街之隔的东南角隅,东半城也就在此时成形,聚集起数不清的旗族老少。
此后,平民百姓们全都聚居西城,几百年内营缮房屋虽有变动,大致格局却保留下来,一直沿用到至今。
那东北隅成为旗人地盘后,八旗多在东门附近定居,这些八旗子弟吃得是铁杆庄稼,住的是宽敞合院,只要不犯错,必定能保证他们一辈子富贵,这些人一旦散了衙,最喜欢去的就是长乐门附近的旧货市场。
鼻烟壶、砚台笔架、玉佩香囊、腰带旧书、扳指梳篦……但凡是他们喜欢的,多会跟摊主讨价还价,有喜欢的就直接买走,钱多钱少也是个消遣玩物,这种富贵得闲的日子,一直就这么过到前朝末年,直到前朝倒台民国建立,他们这才没了铁杆庄稼。
有出项,有入项,那才叫过日子,若是手里只出不进,那只能叫坐吃山空。
这些旗族被养了三百多年,早就变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里还懂得谋生的手段,给他弄个锄头,都知道往哪儿使劲儿,没了前朝的皇粮庇护,这些人的日子就跟用竹篾篓子装沙子似的,越是抖擞家底儿越薄。
等薄到最后,竟然连现大洋也拿不出来,有那讲究脸面的人家,到底还是能抹开面去市井九流里讨个差事,哪怕是耍大鼓唱大戏的,也算能养活自己,若有那顽固不化的,他们讲究旗族的体面,打死都不自己谋生,那就只能把家里值钱的古董字画拿出来卖钱。
当然了,他们也怕白天叫人看见了,被数落挖苦一通,只能趁着黑灯瞎火卖了,不管得钱多少,总归是家里的进项,能填饱肚子。
他们去的地方,就是如今的小东门鬼市!
当然了,小东门那么大的地方,不会只有这些旗民,你毕竟只是少数,更多的还是兜比脸干净的穷苦百姓。
他们盘踞在鬼市,一来是这里黑灯瞎火开市,就是个熟人来了,穿得严严实实也甭想知道真人是谁。二来,鬼市名气从民国开始也已经传开了,谁家有个不方便明卖的物件儿,多会掩在黑暗里出手,叫人神不知鬼不觉,连查都没法子查。
如此数十年,旧货市场竟然从百货集会成了销账地儿!
常言道苍蝇来了爬臭肉,蜜蜂来了绕花蜜,做买卖也讲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个规矩,是王八是鳖,都得分到一个池子里看看,就比如,棺材铺你不能开在人家酒楼门口,纸扎铺也不能和喜具店对门,虽说不讲封建迷信,人心里看见了也不舒服。
人生大事娶妻生子,要是这个节骨眼儿结了疙瘩,那可是一辈子不得安生。
鬼市既然名气那么大,招来的那能是白面书生,圣人君子?
这自然是不能!
鬼市里,全是些盗贼、小偷、土夫子这样的外八门子,他们为了拿钱无所不用其极,别管是坑蒙拐骗、巧取豪夺,还是打家劫舍、挖坟凿墓、溜门撬锁,哪怕死人刚下葬,你转手把人家的陪葬给扒拉上来,只要能拿到手里,就能来鬼市卖出去换成钱!
这样不干净的东西多了,肯定不能按实价卖,十块的东西五块出,五块的东西铜板贱卖,折价七八成都是常有的事,再加上来这里淘换东西的,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自然也默认了这东西是脏物,甚至,当街偷当街卖的坐地买卖,都成了鬼市的行规。
可以说,鬼市一条街,不知道衣食所系多少平头百姓,这里的东西渐渐也更新变样,从笔墨、纸砚、鼻烟壶这样的稀奇玩意儿,变为更加平易近人的市井杂物,从针头线脑、家具农具,再到锅碗瓢盆、衣服首饰,甚至连丧葬冥器、文玩古董都能看到,可谓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到了如今,是个人,得了不便过明手的东西,都会跑这儿来碰碰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