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年,清明后一日。
应天城外,三万名在最近三五年里经历过东征、南征、西征的京军将士,并羽林左右卫、府军左右卫两万兵马,合共五万兵马。
在淅淅沥沥的暮春小雨里,这五万大军云集应天城外龙湾码头。
码头栈桥上,停靠着一艘艘的运兵船。
诸军营的战马、火器、火炮以及粮草物资,正由大都督府会同户部、工部、将作监送到运兵船上。
朝廷官员来的很少,因为从官方的解释来说,这是朝廷为了针对西北和高原提前筹备的军事行动。
这五万兵马是要在应天城登船,然后一路沿江而上,进入四川道,陈兵四川道西部沿线。
朝廷要重现汉唐荣光,重开西域丝路,这件事情很早就已经从宫里头流传开了。
并且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毕竟大明现在东征占据瀛洲,划设四道。南征接连打下了交趾道、占城道,以及往西的大片疆土。
而去岁的一场北征,更是彻底解决了盘旋在中原人头顶上的千年仇敌。而今,万里草原已成中原人的肉食供应地,每日都有数不尽的牛羊南下送进应天城,又或者是向着整个南方铺开。
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大明又是否该重新打开西域的局面,让大明的货物重新走上千年前的思路,为国家的强盛再一次的添砖加瓦呢。
即便是朝中最顽固的保守派官员,这个时候也坚定的认为,朝廷该是重新打开西域了。
只是对这一次朝廷派出五万京军和上直亲军卫,并任命皇太孙为主帅,倒是在朝中有些议论。
毕竟按照朝臣们的意思,当初北征的时候都不该让朱允熥去九边。
监国的皇太孙,那也是国本啊。
而国本,就该安安全全的待在京师,被大军环绕保护,被官员们礼拜着,居庙堂之高而执掌间梳理天下。
好不容易等北征结束了,官员们都认为皇太孙这一回该安生待在京中,谁成想现在又要去四川道。
大明要经略西北,重开西域,四川道所负责的就是进攻高原的方面。
让皇太孙再从四川道爬到高原上去?
大臣们完全不敢想那会是怎样的画面。
只是大臣们心中虽说不愿意,可是皇命难违。
龙湾码头前。
朱允熥望着各类物资已经快要装船完毕,将士们开始登船的码头栈桥。
他回过头看向今日出城送大军离京的解缙和徐允恭二人。
除了这两位之外,便只有大都督府、户部、工部有司的官员,在码头上忙碌着将军需装船任务。这些人,也算不上是送行的。
此时,细雨绵绵,落在三人中间。
朱允熥一身戎装,显得英武非凡。
解缙心中有着几分唏嘘,当初没有人会觉得眼前这位皇太孙能有多大的作为,甚至当初很多人都觉得,皇太孙之位或许还要很久才会定下。
可是这几年。
大明处处不同,似乎都是起于这位年轻的皇太孙之手。
按照解缙的私心而言,他其实也希望朱允熥能留在应天,多些时间慢慢的学习如何处理朝政,而不是盯着外头某一处。
徐允恭却觉得皇太孙就该多出去走动,毕竟一旦等到日后,可就不是想出去就能出去的事情了。
加之皇太孙现如今每次出去,都代表着朝廷是有大战,这对他们大都督府而言更是好事。
一个熟悉军务的国本,总比一个整日里被文官们围着的皇太孙要好上无数倍。
“此去西南,到底是要年载,二位皆为内阁中枢,往后京中诸事还需二位通力协作。”
朱允熥很是从容。
在经历了南征和北征之后,他倒是对战阵上的事情没了太多的好奇,同样也没有了当初第一次南下交趾道时候的紧张。
解缙拱手颔首:“殿下此去,虽有大军环顾周身,却还是要以国本为重,万不可亲临险境,君子当不立于危墙之下。”
徐允恭则是朗声说道:“殿下奉旨离京,京中诸事不必担忧。殿下军略西南,策应军国,若有不妥可传谕大都督府,微臣当竭力而行,大都督府上下必当一心,为国效力。”
朱允熥望了一眼两人,最后抬头看向码头前的外金川门。
大明的龙旗在这春雨里,随风轻轻的摇摆着,城头上甲胄座座,默默的庇护着这座帝国的心脏。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走了。”
……
洪武三十年初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只是这个不平凡到底是什么,却要留待后人评说了。
只是在清明节后,皇宫里出了大事。
在某个清晨,首先是乾清宫的宫人们发现皇帝不见了,连带着大总管也消失不见。
就在众人以为皇帝是不是又偷偷溜出宫,在应天城里转悠的时候。
人们却惊讶的发现,皇帝竟然留下了一道手术。
上面写的很清楚,皇帝老爷子这一次不是偷偷溜出宫,而是偷偷溜出京了!
一时间整个乾清宫里的人都麻了。
皇帝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现在更是要溜出京师,这要是被前朝的官员和太子知道,他们这些人都是要被砍头的。
很快,太子朱标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先是整座皇帝被里里外外的翻了一遍,又是应天城和应天府被查了一个底朝天。
终于,愤怒的皇太子朱标终于是确认了一件事情。
自家老爹真的离家出走了!
还带着两个孙子一起离家出走了。
内阁当天就被召集到乾清宫,从白日一直到夜间,这才散去。
“为今之计,只能对外封锁陛下离京的消息,然后再派锦衣卫暗中寻找陛下踪迹。”任亨泰的眉头几乎快要被眉毛夹断了,满脸的愁容。
解缙在一旁点头道:“陛下的消息万不能传扬出去,不然便是朝堂大乱,继而可能会引发天下动荡。”
朱标坐在宫中御座下的椅子上,脸色苍白:“老爷子稳重了一辈子,怎么这个时候却愈发……”
他是有苦说不出,有些话又不能说与旁人知晓。
翟善则是目光阴沉的扫过宫门外跪着的乾清宫宫人们。
按照这位内阁大臣、吏部尚书的心意,皇帝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这帮人都要承担罪责。
只是皇帝陛下的手书上也写明了,不让他们治罪这些宫人。
朱标亦是烦闷的看了一眼外头,随即冷哼一声。
“这些人死罪可免,然活罪难逃,统统压下去杖责三十,逐出宫廷不再录用。”
杖责三十的命令下去。
宫门外跪着的乾清宫宫人们,却是立马一片谢恩。
原本是要完蛋,铁定被砍头的罪责,现在只不过是被杖责三十逐出宫廷,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朱高炽却觉得自己大概是要完蛋了。
从应天城去往太平府的民间小道上,朱高炽已经几度回头看向应天城方向。
最后,他还是无奈的从小道旁的树林里捡起不太干燥的枯枝,到了林间空地。
周围稀稀拉拉的站着十来个身着劲服的男子,怀里抱着长刀,背上则是背着个用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体。
那是被藏在布匹下面的火铳和可折叠强弩。
等朱高炽抱着柴火到了空地,朱尚炳已经是冲着他白了一眼。
“捡个柴火也要这么久,要是让皇爷爷饿着肚子了,你担得起这个责任?”
朱尚炳骂了一句,已经是从朱高炽的怀里抢过柴火,满脸讨好的走到了坐在一颗倒下的树桩上的朱元璋跟前。
他在朱元璋的面前一边搭着柴火堆,一边殷勤的说道:“皇爷爷莫急,孙儿很快就能将这火升起来,到时候为皇爷爷热了饭菜就能进了。”
朱元璋双手环抱,瞅瞅满脸不乐意的胖孙子,再看看一脸殷勤的傻孙子,双手松开拍在了大腿上。
“那爷爷可就等着我家炳哥儿为爷爷做的饭菜了。”
朱尚炳满脸开心的笑着。
他觉得这几日才是自己来到京城之后过的最开心的时候。
老爹又被爷爷赶出京做事了,皇爷爷也不会成天说教自己了,最主要是这一次自己是跟着皇爷爷偷偷溜出京的。
就没有比这更加刺激的事情了。
朱尚炳将柴火堆搭好后,便开始手握火折子,趴在地上撅着屁股,试图将火堆点燃。
朱高炽则是取了一只铜水壶送到朱元璋面前:“爷爷,该进些水了。”
朱元璋接过水壶,瞅了一眼蹲在一旁的胖孙子,冲着身边的树桩拍了拍手:“坐过来,整日不是站着就是蹲着,你这副腿脚可能受得了?”
朱高炽这才应了一声,小心翼翼的与老爷子拉开些距离坐下。
朱元璋喝了一口水,又冲着胖孙子说道:“这是怎么了?从俺们爷孙三人离京,便一直拉着个脸?”
咳咳咳……
那头,趴在地上的朱尚炳接连咳嗽了好几声,却还在奋力的吹着火折子,试图想要点燃柴火堆,可是因为清明时节这些柴火都受了潮,只能白白生出一团浓烟。
一时间,朱尚炳只觉得眼前一团‘仙气’,鼻腔里刺激难闻。
朱高炽无奈的瞄了一眼这个傻兄弟,继而对老爷子劝说道:“爷爷,虽说您在宫中留了手书。可咱们也不是这样就随意离京的啊。
就算爷爷想离京,那也该转交内阁知晓,而后六部诸司并大都督府合议,抽调兵马护卫。而后沿途提前通报地方官府,做好迎驾准备。
如此,才算得上是妥当。”
朱元璋闷不吭声,只是斜眼瞅着絮絮叨叨的胖孙子。
等到朱高炽说完之后,朱元璋这才吭哧吭哧道:“俺要是摆开了说,你觉得他们能让俺离京?就算让俺离京了,俺能带着你们兄弟两亲眼看到俺们大明的现状嘛?”
朱高炽刚要开口,却又被朱元璋给打断。
“你别说你的那些道理,你爷爷俺又不是长在宫廷的皇帝,怎能不知道地方上的心思和手段。爷爷前头离京的消息散出去,后头地方官们就能将处处都给粉饰的花团锦簇。”
朱高炽哑然。
这些事情,他又如何能不知道。
即便是地方上什么错事都没做,可一旦知道皇帝驾临,那也定然会早早的就开始将辖下各处给打扮一番。
就连路上的乞丐,都要被送走藏起来,或是收留进地方上的赡养院内。
朱尚炳在一旁许久生不出火,却是将朱高炽和老爷子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猛的站起身,重重的一跺脚:“你就别惹皇爷爷生气了,爷爷都多久没有离京了?眼下有大伯在京中主持朝廷,内阁辅佐,咱们大明还能出什么大事?
爷爷这把年纪,放在寻常人家早就是含饴弄孙了的。现在朝堂无事,你就不能带着爷爷出来走走逛逛?”
说罢,朱尚炳一屁股坐在了朱高炽和朱元璋中间,并将火折子拍在了朱高炽的手上。
嘴里则是骂骂咧咧道:“我觉得你就是不想让爷爷高兴的,别在这里给爷爷添堵了,过去生火去。”
朱高炽翻着白眼,却也知道自己劝说无用,只能是拿着火折子起身走到柴火堆前。
朱尚炳那个白痴,长这么大连湿柴火怎么生火都不知道,却还知道怎么哄着老爷子开心。
朱高炽心里暗骂了一句,自己已经是从一旁的行囊里抽出一把棉花。将棉花抱在一把干的树叶里,他小心翼翼的将火折子吹燃送进去,然后便慢慢的吹着气。
很快,树叶和棉花团里飘出几道白烟,然后是一道明亮的火光生出。
朱高炽便小心翼翼的将边上的几根细枝塞在了柴火堆底下,再将引燃的火焰放在了细柴下面。
而他则是趴在地上,继续冲着柴火堆里面吹着气。
不多时,柴火堆便开始冒出浓烟,但下面的火焰却是越来越大。
很快,浓烟消失,火也彻底将整个柴火堆包裹了起来。
提着一只铜锅的内廷大总管孙狗儿,立马走了过来,将铜锅架在了火堆上。
朱高炽这时候才看向已经被朱尚炳给哄开心了的老爷子,却觉得一头乱麻。
老爷子这一次偷偷离京,哪里是出来散心的。
他分明就是要在熥哥儿之后悄悄溜出京,跟在熥哥儿后面去西南转上一圈。
天知道等熥哥儿知道老爷子偷偷跑到西南,会是怎样的反应。
更重要的是,若被西南那帮土司知道了。
一旦战事起来,恐怕那些人势必要前来擒拿老爷子好让前线的大军投鼠忌器。
朱高炽悄悄的瞅了一眼四周。
老爷子这一次溜出门,除了自己和朱尚炳,便只有孙狗儿领着的这队禁军官兵。
自己要想将消息早早的送给熥哥儿,却是件麻烦事。
………………
月票推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