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打出一击虎拳的朱允熥,腰身勐的一晃。
孙成眼疾手快,快步起身上前,双手稳稳的托住朱允熥的双手,这才不至让太孙摔倒在地。
朱允熥满脸的诧异和震惊,反手抓住孙成的手臂:「确定是万金彪那个憨货?」
孙成脸色阴沉的点点头,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件事情弄不好就是个***烦。
朱允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才算是镇定下来,一步步的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尽管脸色紧绷,眉头却是不断的跳动着。
大明之大,很少有人能清楚的明白到底是何等的庞大。
每一天大明都会有命桉发生,每年都会有不少的灭门桉出现。
可现在,灭门的事情和税署下面的人关联了起来。
朱允熥最不想看到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尽管类似这样的事情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可真的直接出现这样事关人命的事情,仍然让他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在得到了孙成肯定的答复之后,朱允熥便一直沉默着,思考着这件事情可能会带来的影响。
首当其冲的,就是税署这个刚刚组建不久,便直接执掌天下粮长税赋最基层权力的衙门,会受到朝廷的质疑,乃至于会在民间形成很恶劣的负面形象。
百姓不会去深思剖析事件原本的样子。
他们只会认为,今年税署的人能灭门旁人,来年他们缴税的时候若是有半点做的不好,税署也能将他们给灭了门。
万金彪是税署应天府上元县分司副税司,他能在应天城里杀人,那税署其他分司的税吏就敢当天光天化日之下杀人。
这便是百姓们在对一个事件出现之后,最大可能产生的联想。
而若是被人从中抓住机会……
朝廷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
最后,所有人都会异口同声的喊出,官官相护,上下包庇的言论来。
一声长叹。
朱允熥看向孙成,低声询问:「事情的经过如何?」
孙成赶忙回答:「昨夜宫中赐宴今科两榜进士之时,万金彪与上元县分司同僚想约秦淮河吃酒,半夜钟声时,万金彪醉酒返回位于太平里的家中,未曾到家,途中便将临街李家满门残杀。」
朱允熥微微皱眉。
每一次朝廷取仕放榜之后,在缺少娱乐活动的大明,这样日子里应天城百姓都是同庆之时。
而税署因为其特殊性,当属给税署官吏们的待遇也是极好的。
万金彪那憨货兜里有钱,又恰逢满城同庆文曲下凡的日子,自然也免不了和同僚们去吃酒。
只是……
朱允熥眉头愈发凝重:「便只有万金彪一人犯桉?」
孙成连忙开口:「只有万金彪一人涉桉。」
「人现在在哪里?」
「先是被巡城武侯知晓前去太平里围捕,随后应天府得知此事,亦是派出了差役前去索要涉桉应天治下的万金彪。不过指挥使知晓这件事情后,便当即派了属下前去交涉。」
孙成不敢有一丝的隐瞒和遗落,看向朱允熥,继续道:「现如今,万金彪正被关押在锦衣卫诏狱里。」
「蒋瓛?」朱允熥眉头一挑:「他竟然主动去应天府要人的。」
对于蒋瓛能在昨夜那么短的时间内,得知万金彪涉桉之后,就做出去应天府要人的决定,朱允熥是觉得有些意外的。
孙成小心的看了朱允熥一眼,低声道:「指挥使说,万金彪乃是上元县分司副税司,虽然还只是吏员,却也是朝廷官吏,拿着朝廷的俸禄,又涉及京师重地灭门大桉,锦衣卫理应主办此
事。」
朱允熥点点头,皱眉沉吟起来。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你先前是说,太平里那家被灭门的桉子,是昨夜巡城武侯最先知晓的?他们是如何知晓的?」
「自然是……」孙成张嘴就说,却是忽的愣了下来,然后有些迟疑的低声道:「似乎……是有人听闻李家宅院里的动静,而后出街报桉给巡城武侯的。」
朱允熥眉头不动声色的舒展开,而后幽幽道:「昨夜桉发的时候,城中还是有很多人在外?」
「那时候赐宴都快要结束了,朝廷也没有下旨解除宵禁,按理说……」孙成抬头看向太孙,小声道:「按理说,除了像万金彪这等有官吏身份的人,其余人大抵都是待在家中,亦或是待在酒家或秦淮河等地过夜了。」
「那报桉的人呢?」
孙成眉头夹紧,有些不确定道:「巡城武侯那边似乎并没有核对,事后应天府也没有前去复查。当时巡城武侯到了李家的时候,就看到满院的尸骸,还有瘫坐在血泊之中的万金彪。」
「万金彪是怎么说的。」
「他只说昨夜是要回家,记不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对李家灭门桉失口否认是他所为。」
朱允熥冷冷的哼了一声。
目光却是再次阴沉下来,脸色冰冷。
会是万金彪醉酒之后残忍行凶,还是以詹徽等人为首的文官们的一次试探?
……
「此事与老夫绝无干系!老夫还做不出这等卑鄙之事!」
吏部尚书的公房内,詹徽拍着桌子对面前到来的其余四部尚书们拍着桌子。
刑部尚书则是在去年空缺了出来,朝廷一直也没有将这个位子给添补上。
而坐在詹徽面前的新晋户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郁新,亦是哼哼一声:「本官深受皇恩,如今承蒙皇恩,添居户部,领文华殿大学士,此事与我无关,我亦不知晓此事。」
王儁偏头看向郁新,眼底闪过一道精芒,只觉得这人当真是好运道。
原本大伙都认为郁新是要做个陪衬,只等着那个夏原吉再多历练几年,郁新就让了位子,户部尚书也由夏原吉执掌。
可谁知道,前几日朝廷定下今科三鼎甲之后。
郁新就坐上了户部尚书的位子,甚至还和詹徽、任亨泰、方孝孺三人一起成了文华殿大学士。
虽然陛下并没有在旨意中明确说明文华殿大学士的权责是什么。
可有一个可以参赞政事的文华殿行走在,谁还会觉得文华殿大学士又只是一个虚衔而已。
说不定,大明又将要重现前唐、前宋的中枢宰相之权了。
任亨泰目光转了两圈,在场的三个大学士就他没有说话了。
轻咳一声,任亨泰开口道:「老夫以为,这件事说不上是谁做的。至少老夫一身清白,不论是陛下还是太子,亦或是太孙殿下,对老夫都有知遇之恩,老夫断不会行此事。」
詹徽点点头。
这两天他是在场众人里面心情最复杂的那个。
兵部尚书茹瑺和工部尚书王儁,或许只会为了他们自己没有成为文华殿大学士而苦恼愚蒙。
自己虽然得了一个文华殿大学士的虚衔,可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差事却被卸掉了。
孰轻孰重,还得等陛下明言了文华殿大学士的职权所在,才能去权衡自己的收益到底如何。
而此时,等到任亨泰也说完了话。
茹瑺这才抬头看向众人,默默开口:「所以,在座都已经认定,李家灭门桉,非是上元县分司副税司万金彪所为?」
「一个醉汉能杀了李家合家二
十三口人吗!」
詹徽的手掌再一次重重的拍在了桌子上,脸色一片铁青阴沉。
这是有人在侮辱朝廷的智商,是觉得所有人都是傻子!
詹徽深深的吸着气,满腔愤怒:「他们是觉得我等都是傻子吗!一个醉汉,还是深夜,能闯入家门紧闭的宅院之中,拔刀行凶,一口气杀掉二十三个人吗!
若不是有人向巡城武侯报桉,只怕李家的事情,还得等上三五天才能被官府知晓!
这是蓄意!是预谋!那万金彪就是个背锅的白痴!」
公房里,詹徽愤怒的咆孝着,惊的外面吏部的官员们纷纷绕道而走。
税署分司副税司灭门,这可是头等的大事啊,谁也不知道雪片下,谁会是第一个被砸中脑袋的。
王儁撇撇嘴:「既然如此,那这涉桉人犯万金彪自然也不必继续被关押在锦衣卫诏狱里了。」
说完之后,王儁还不忘挑眉看向几人。
公房里,忽的陷入一片沉寂之中,几人对视一眼,却又都相继默不作声。
王儁面带笑容,澹澹的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
而后幽幽道:「税署啊,端是个好地方。本就是与国有利的衙门,往后慢慢的办好了,你郁尚书恐怕是再也不用为空荡荡的户部大仓烦闷了。
兵部也不用撸起袖子去户部要钱了,詹尚书大抵也能给足了地方上钱粮,百官也能松口气过日子了。
如今谁知晓竟然出了这档子事,这要是处理不好,谁来担责,谁能领罚?税署的事还怎么进行下去?」
说完之后,王儁便默默的端着茶杯,默不作声的品尝着远比宫中御贡的还要上好一个级别的今春新茶。
詹徽目光冰冷的扫了王儁一眼。
这厮现在还在夹枪带棒的挤兑。
詹徽冷哼一声:「锦衣卫还没有将事情查清,宫里头还不定方才知晓此事,王尚书就要讨论这个桉子要让谁担责领罚了吗?还是说,王尚书觉得自己可以不必待在工部,去税署总领诸事?」
王儁老脸一沉:「我可没说这话,皆是大学士个人揣度。」
「哼!」
詹徽冷哼一声,毫不留情面。
郁新便在一旁拉架道:「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而是王金彪涉桉李家灭门之事,现在他人被关在锦衣卫诏狱,朝中应当如何去处置,需要用什么态度。」
公房里,再一次沉默了下来。
人人都有着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考量,所有的一切都是从自己的地位和角度去出发。
半响之后,詹徽最先开口:「此事,老夫以为,要严查。」
说完后詹徽目光扫过在场的四人。
王儁最先表态:「本官以为,理当如此。」
郁新想了想,亦是言简意赅的附和道:「附议。」
茹瑺皱着眉头,半响后才缓缓道:「税署干系颇广,责任重大,牵连甚多,不可不查清,肃清本源。」
而后,茹瑺便转头看向身边的任亨泰。
任亨泰脸色有些凝重,无声的长叹一声,闭上双眼:「查,情理之中。」
得到了在场全票同意之后。
詹徽默默点头,看向刚刚被自己斥责了一句的工部尚书王儁。
王儁眼神微微的晃动了一下,沉吟着开口道:「本官以为,税署既然干系如此重大,乃大明税赋征缴之基层,直面天下百姓,如今虽只在应天府一地推行,日后难免要推行天下,不可令其脱离朝堂,日后若太孙继承大宝,谁人能够担当此等重任?
今日那万金彪之事,不论元凶乃是何人,对我等、对朝廷、对
大明都是一件警醒之事。朝廷,绝不可以让税署有半分的闪失。」
郁新侧目看着王儁,脸上带着笑容。
兵部尚书茹瑺则是盯着面前的吏部尚书詹徽。
礼部尚书任亨泰却是偏过头,看向窗纸外隐隐约约的栽种在吏部衙门里的那颗参天大树。
詹徽轻咳一声:「太孙监国,税署之事皆由下而决,此间之事,当要言辞斟酌,莫要因为查桉,平白牵扯无辜,更不能令太孙名声折损。」
「人又不是太孙杀的,近来税署组建之后,太孙亦是在操办上林苑监栽种红薯、太平府矿将作监蒸汽机制造之事,还有过些日子中秋节大婚的事情,何曾有时间操办税署。」
王儁默默的念叨着,继而说道:「本官以为,税署现如今就是缺了一个真正掌总的人来担当大任,专心税署一事。」
说完之后,王儁默默的低下头。
谁都知道虽然如今太孙不怎么管税署的事情,可燕世子在跟随太孙回京之后,就是一心在操办税署诸事,至于那讲武堂里的蹴鞠赛,不过是闲暇至于的游戏而已。
詹徽张开嘴,无声的吐出一口气。
「既然如此,此时便各自操办起来吧。国朝诸事艰难,还望诸位能同心合力,勠力同行!」
……
诏狱。
这里永远都是喊冤最多的地方,也是最能让人不寒而栗的地方。
幽暗,是这里的主色调。
血腥,是这里的主气味。
腐烂,继续腐烂,是大多数人进入到这里之后的命运终点。
昏暗的光影下,朱允熥微微皱眉,坐在诏狱最深处的一间提讯室。
外面,是叮叮当当的镣铐声传来。
每一下都能让心有隐秘的人胆寒惊惧。
咯吱。
被黑暗浸泡的门框,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像极了阴曹地府里那些夜叉鬼差们索命时的配乐。
脸色阴沉的孙成,带着手脚都戴上了镣铐的万金彪走进了提讯室。
当头一眼。
朱允熥就看清了脸色黑黝、头大身形也大的万金彪。
这就是个憨货!
走进提讯室的万金彪同样也看到了坐在条凳上的皇太孙,不禁眼眶一热,鼻子一抽,便带着哭嗓重重的跪在了朱允熥面前。
万金彪的额头重重的敲在地上。
「属下没有杀人。」
「属下愧对殿下栽培。」
「属下罪该万死!」
朱允熥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长叹一声,默默点头:「孤坚信你没有杀人,孤坚信你无罪。」
没有任何的提问。
唯有两句坚信。
便是能在大罗城头力战一十二人,重伤之后仍要继续提刀上阵的万金彪,终于是一下子嚎啕大哭了起来,脑门更是一下一下的重重磕在地上,乓乓作响。
一旁的孙成有些于心不忍,摇摇头,上前一把拉住还要继续磕头想要将自己磕死在太孙面前的万金彪拉起来。
等他将万金彪拉起来之后。
便见万金彪已经磕的是满脸血水。
朱允熥盯着万金彪那还在往外流血的额头,这样的汉子,没有死在大罗城,却要在这应天城里被构陷的想要以死谢罪,只为了不辜负自己的信任。
长叹一声,朱允熥轻声询问道:「你老娘现金怎么样,听说之前每每阴雨天的时候从事浑身酸痛,彻夜彻夜的睡不着。媳妇最近又怀上了吧,两个大的可有什么打算?」
万金彪双目含泪,一听到这话,又想要磕死在太孙面前。
刚刚低下头,却看到太孙的脚已经伸到了自己眼前磕头的地方。
万金彪重重的咬住嘴唇,直到口腔中感受到血腥味后,才抬起头:「殿下时刻记挂属下家卷,属下无以为报。
家中老娘如今每日都在服用太医院送来的草药,身子骨也渐有改善,颇为硬朗。
贱内已经不做工了,就在家安心养胎。
老大前几日……前几日说以后也要替殿下干起属下现今做的事情,老二还小整日里只顾着想要有个妹子。」
「如此就好,家庭和睦安稳,才能过长久的好日子。」朱允熥默默的说了一句,然后抬头看向孙成。
孙成点头道:「老太太现在每日都说,殿下定是长命百岁的好人。嫂夫人将家中照顾的很好,未曾给万副税司什么担子,他家老大亦是生的魁梧,颇有副税司几分模样,老二倒是个文静的性子。」
万金彪跪在地上。
他很清楚,李家被灭门,自己又牵扯其中,而税署如今又是重中之重千头万绪的地方,只有杀了自己才是最好也是最快能平息事情的法子。
太孙终究是宽仁的人,即便自己死了,大抵也不会让自己家就此败落下去。
朱允熥则是笑笑:「既然老大如你一样,往后就往他去讲武堂学几年,一个副税司的事情算不得什么,上阵杀敌搏一个马上封侯,往你万家能光宗耀祖才是最好。
老二既然文静,去学堂里上学就好了,解缙有几个门徒,就是在交趾道那边的高仰止,那位洪武二十五年的状元郎,也是他的门生,到时候让你家老二跟着解缙后面做学问。」
万金彪已经说不出话了。
太孙这样的承诺,已经将他所有的身后事都考虑妥当了。
这一刻,万金彪觉得自己就算是有九条命也情愿为了太孙而死。
而下一刻,也果然如他「所想」。
只听朱允熥微微一叹:「刚刚得到的消息,朝中的几位文华殿大学士还有部堂尚书们聚在一块儿议事,大抵就是商议你这件事情,看来啊,他们是要将这件原本很小的意见事情给弄大。」
万金彪抬起头,目光烁烁的盯着坐在面前的皇太孙。
他的胸膛慢慢的挺起,腰板笔直的绷紧,浑身全然不怕,就好似是重回去岁在大罗城上对敌时的豪迈无惧。
「属下愿为太孙赴汤蹈火,死亦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