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日的赐假很不经用,稍纵即逝,一眨眼的功夫,鼎新元年就过去十天了。
这几日,许多衙署已经正式开衙了,但是却不并不算特别忙碌,等元宵节过后,就要一切如常了。
当然,天子的赐假只让衙署中的官吏得实惠,寻常百姓又怎么可能真的歇息十天半个月呢。
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
许多百姓从正月初四开始,就开始飞快地忙碌起来了。
播种栽菜,种桑选茧,树木移植……
这些事情都是要从正月开始着手,稍有迟疑很有可能就会误了时日。
于是乎,长安城渐渐就分成了两个世界。
住着王公贵族和百官公卿的戚里、尚冠里和北阙甲第仍然是年味十足,迎来送往非常热闹。
这些吃着皇粮的官员们终日穿着簇新的袍服,乘着不久前才漆过的安车,在大大小小的院落庭院中进进出出。
他们看起来只是到故旧或者上官的家中随意坐一坐,吃一顿便饭,赏几支舞曲而已。
但实际上,他们在那阴暗的正堂里,讨论的却是来年在朝堂上的仕途。
霍光倒了,霍党也已被连根拔起。
骤然挖走了那么多大树,自然就空出了许多的坑。
这一个个坑代表着一个个官位,自然会遭到许多人的觊觎。
大大小小的朝臣们不遗余力地来回奔走,无非是为了求得一个好的前程。
霍光贪墨案带来的震慑还没有散去,涉及其中的许多罪官还在诏狱里等待受刑,所以自然是不敢有人去行贿跑官的。
但是借着过年的喜庆气氛,与自己相熟的同侪上官多走动走动,提前疏通一下关节,探一探口风,并不是一件坏事。
更何况,这何人到底出任何职,不仅关乎着一家一族的前途,更与大汉的天下息息相关,自然更值得提前布局一番。
于公于私,都得多上上心。
这六七年的时间里,大汉官员的拔擢和任免几乎都由霍光一手包办。
看起来要在小朝议上共同商议之后,再由三公和皇帝一起定夺。
可实际上,只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所有重要的任免都是霍光在大将军府里一笔完成的。
如今,朝堂上无人拥有霍光那样无二的权威了,但不代表朝堂上失去了与天子相对的权力中心。
倒不是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当权臣,而是在此时的大汉,朝堂重臣的权力本就大得惊人。
在此时的大汉权力,是被一分为二的,一面是相权,一面是君权。
二者此消彼长,明争暗斗,时而相权占顶峰,时而君权有优势。
与天子共治天下,这是许多世家大族和豪强巨室刻在骨子里的认知。
丞相是百官之首,这可不是一句空话。
天子贤德时,丞相可以带着百官辅佐天子;天子昏庸时,丞相可以带着百官掣肘天子。
这不仅是为了维护自己的一己之力,而是为了维护身后那些大族豪强的利益。
当然,从始皇帝开始,历代皇帝也视丞相为威胁。
否则,原来时间线上的那些皇帝国君,也不可能孜孜不倦地裁撤丞相这个“百官之首”了。
孝武皇帝之后,大汉的丞相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但是名义上的丞相倒了,但是实质的丞相却没有断过。
比如说刚刚死去的霍光,比如说对他取而代之的张安世、丙吉……
霍光在时,通过那幅“周公负成王图”成为了君权的代言人,通过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成为相权的实际占有者。
一人独抓两权,所以其权势才会比肩天子,甚至超越天子。
而也正因为霍光权势滔天,所以大汉的朝堂才会相对安生一些。
如今霍光不在了,自然会有新的朝臣站出来,再次制约君权。
……
正月初八,酉时刚过,光禄勋后宅,大司马大将军张安世的书房中,有些热闹。
在刚刚点起的灯下,有三个人正在高谈阔论,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声爽朗的笑,谈兴似乎正浓。
这三个人分别是张安世、丙吉和刘德。
今夜,是张安世四十五岁的寿日,请了不少宾客到府中庆贺。
这种朝臣举行的宴饮在正月的时候很常见,所以并不太刺眼。
宴饮散去之后,刘德和丙吉“恰好”被留了下来,一同品鉴天子赏赐下来的春茶。
不多时,本就泡不浓的春茶就品了几道,再泡出来的茶水已经同白水无异了。
几人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但这不意味今夜的小聚到了尾声,恰恰相反,才刚刚开始。
霍光当政的时候,这三人都很谨慎,在朝堂存在感不强,甚至有意减少自己出风头的机会。
但是这几个月来,除了刘德没有获得太多的露脸机会之外,其余两人风头正盛,已经成了朝堂上的两根柱石。
一个是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一个是光禄勋、总领尚书事——霍光的两条腿,他们一人拿了一条。
既然成了朝堂上的柱石,那自然就要承担起责任,尽心尽力地辅佐天子治理好朝政。
但是辅佐天子治理好,可不是跟在天子身后亦步亦趋。。
而是该进谏的时候进谏,该进言的时候进言,该分忧的时候分忧。
“丙公,刘公,再过几日就是元宵了,元宵之后这年就算过完了,我等可就要真的忙起来了。”张安世淡然地说道。
“二公是朝堂柱石自然要忙碌,我倒是还可以偷闲几日。”刘德不禁自嘲道。
宗亲未能在倒霍的过程中发挥太多的作用,也就不可能立下大功,刘德这宗正有些不满实属正常。
“刘公不可这样说啊,县官可是把你叫做叔公的,这份尊荣如今可是少有人能得到。”丙吉笑道。
“正是,建德是最早知道天下要倒霍的,当日在这书房里,甚至还逼我起誓效忠,我才砍掉了这案上的角啊。”张安世笑道。
“诶呀,当时倒是我孟浪了,回想起来,真是一腔的热血,哪里想到后来会如此凶险。”刘德连忙摆手跟着笑道。
“刘公莫要担心无事可做,县官今年要行新政,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刘公是宗亲领衔,怎可能缺席?”张安世出言劝慰道。
“县官要变法行新政倒是有魄力,只是不知道这变法到底是福还是祸。”刘德非常自然地将话题引到了变法之上,再次叹气道。
“县官自有雄才大略,倒霍之时就能看出其有明君风范,比我等看得更远,我等只要听命即可。”丙吉说道,他一直都是这样的看法。
“只是县官处处都以孝武皇帝自况,甚至流露出要超过孝武皇帝的意思,不见得是件好事,”刘德与孝武皇帝是同辈,年龄却小许多。
“建德说得对,孝武皇帝自有雄才大略,但县官理政经验不足,太急于求成恐怕会舍本逐末。”张安世说着将最后三杯清茶斟了出来。
“此话也有理,县官处置霍贼时就过于行险了,若是变法时仍如此草莽恐怕会事倍功半。”丙吉碰了碰茶杯,但是并没有拿起来饮下。
就这样,三人沉默了片刻,他们只是用眼神相互交流了一番,有些事情就已经达成了一致。
他们一定要合力辅佐天子,让天子成为一个超越孝武皇帝的圣君,或者说成为他们心中圣君的模样。
天子有雄心壮志,有仁爱美德,有聪颖智慧……已经具备了圣君的许多品性。
但有时候行事过于冒险激进,不合中庸之道,偶有惊世骇俗之举,显得癫悖。
在激烈的朝堂斗争当中,靠这些品性的加持,倒也可以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
可如今霍光已经斗完了,那天子就应该更稳重一些了:行事怎么能像正月初一放的鞭炮一样刚猛呢。
“既然如此,那我等就应该领到朝堂百官,尽到一个臣子的职责,常常规劝天子。”张安中终于是端起了茶杯。
“这是为人臣的职责,我等自然责无旁贷,一定与张公共同进退。”丙吉和刘德二人也端起了茶杯。
又是一阵沉默,三人立刻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我等也要小心谨慎,千万不可重蹈霍贼擅权的覆辙……”
“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多选一些德才兼备、中庸懂礼的循吏来辅佐天子,万万不可让酷吏带天子走错了路。”
丙吉和刘德自然知道张安世说的“酷吏”是哪些人,他们当下就都点了点头。
接着,张安世从案下摸出了纸和笔,顺手将内外朝空缺的官职一一写了下来。
而后,他们三人就一边小声地商议,一边在那些官职的后面填写名字……
三人一个是大司马大将军,一个是光禄勋总领尚书,一个是宗正礼部尚书:对大汉朝堂上上下下的官员都十分了解和熟悉。
他们聚在一起提前商议此事,算是为天子“未雨绸缪”了,很符合朝臣的本分。
这一夜,张安世书房里的灯一直亮到了深夜……
直到子时过后,三人才带着忠臣的满足感,在张宅的门口道别。
他们绝不会想到,时代变了,他们做错了,而且错得非常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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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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