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霍成君偶感风寒,喉咙疼痛又干燥,于是就想着去找淳于衍要一些甘草,来润一润嗓子。
没想到,到了淳于衍那小院当中之后,却听到霍显和淳于衍似乎正在里面谈话。
若是以前,心性纯良的霍成君一定不会多想。
但是那一刻,霍成君却鬼使神差地躲在了窗边,偷听了起来。
因为极少做这些“低劣卑鄙”的事情,所以霍成君做得并不熟练,刚刚在那墙角蹲下去,就不小心碰倒了一个瓦罐。
惊动了在屋子中密谈的霍显和淳于衍。
她只得连忙逃走。
但是,在这短短片刻的时间里,霍成君仍然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句话。
她没有想到,她的母亲,大将军夫人霍显,似乎要对张家的安君姐姐和蔡家的文嫣妹妹不利。
那天之后,霍成君找借口去寻了几次淳于衍,想从她的嘴里探听出一点消息。
但是,她这不谙世事的少女,又怎可能是饱经风霜淳于衍的对手,所以根本就没有探到任何的消息。
虽然没有查出个所以然,但是霍显在她心中的形象彻底崩塌了。
以往,霍成君只觉得母亲对自己约束过多,但是这之后,霍成君发现自己的母亲何止是对自己约束过多。
对奴婢心狠手辣,对外人颐指气使,对大将军的属官没有一丝的敬意——霍成君那日就亲眼看到,霍显含沙射影,将那一众属官骂得脸色苍白。
渐渐地,霍成君还意识到一件更让她心凉的事情——在母亲霍显的眼中,只有父亲和兄长。
其余所有人都是他们的垫脚石而已。
尤其是自己,将会成为霍氏一族最大的那块垫脚石。
在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霍成君心智突然飞快地成长了起来。
原本许多看不清楚的事情,现在却一眼就能看得透彻。
霍成君脸上那澄澈单纯的笑容少了,对着窗户遐想苦思的时间多了。
她觉得这偌大的大将军府,突然变得很阴冷,每一根柱子,每一片瓦当,每一道窗棂……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息。
霍成君迫切地想要逃离这里,不管去哪里,都可以,但是身为一个女儿家,她又能去哪里呢?
莫说是长安城,就是这中邸的院门,她都出不去。
这个困惑,让霍成君沉默了许多,但是却没有人发觉,或者说发觉了也没有人会关注。
父亲,只有每天请安的时候能看到,从出生到现在,霍成君就不敢亲近这位大将军。
母亲,倒是看出自己沉默了许多,但并没有丝毫担心,反而觉得这性子更符合皇后的身份,高兴还来不及。
兄长,只不过视她为一块垫脚石和敲门砖,谁又会和一块砖石多说一句话呢?
姐姐们,虽然非常亲善,但是她们本身就是被父母利用的可怜人,又怎么可能帮到霍成君呢?
婢女们,不管霍成君平日如何友善,但是她们之间终究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壁,如今已经没有一个婢女敢和她玩闹了。
……
这样的愁绪,近日来常常在霍成君的心中冒出来,此刻再一次想起,仍然觉得窒息。
霍成君将案上的那本《论语》合上了,并且随手将书藏到了案下。
她来到了窗前,打开了窗棂,一阵凌冽的风挤了进来,让她那有些发热的脸凉爽了许多。
呼吸也变得更畅快了。
透过窗棂之间的缝隙,霍成君看到奴婢们正在庭院中打扫擦洗,是在为霍显的寿日做准备吧。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只不过是出嫁了的姐姐们要带着家人来吃一顿便饭,要提前打扫干净。
看着外面那些晃动的人影,霍成君想到了一件事情,唯一能将她救出这牢笼的,也许只有天子了。
但是,最近流传的风言风语很多。
天子似乎对她的父亲有一些忌惮。
那样一来,自己还能顺利入宫吗?
就算入宫,天子会把自己当做“良配”吗?
如果天子不把她当做良配,那么自己入不入宫,似乎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想到此处,霍成君的心情一下子就跌到了谷底。
外面天很阴,似乎马上就要要下雨了。
突然,一阵尖锐刺耳的咒骂声从外面的院中传了进来。
霍成君仔细看去,发现那些奴婢不知道为何已经跪倒了一片。
侧耳仔细听去,又是母亲在训斥奴婢。
霍成君不想听,伸手就准备去把窗棂关上,但是还没碰到窗棂,她却停住了。
她在等天子来救她,那她是不是也应该对尽量地帮一帮别人?
霍成君轻皱眉头,做出了一个决定,今日的事情,她要管一管。
……
院中,五六个奴婢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霍显袖着手,昂着头,眼睛半闭,冷漠至极。
在她的面前,跪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不是宅里的小奴,而是别人荐来的雇工。
在这个少年面前的地面上,是一面锃亮的铜镜。
奴婢是主家随意处置的牛马,雇工却是自由身——至少不能随意地过度打骂。
但是,这个区别在霍显这里不存在,哪怕是雇工,直接打死了也无碍。
“你叫做什么?”霍显冷冷问道。
“小、小人是林福。”
“你现在一个月的工钱是多少?”
“回禀夫人,小人一个月的钱粮是八百钱。”
林福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发着颤,他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所以把身子伏得很低。
四周同样跪着的那些奴仆一个个也都噤若寒蝉,无一人敢为他求情。
在这霍家的后宅里,人人自危,谁又能帮谁求情呢?
谁让这个小子运气不好,闯祸的时候恰好就被夫人逮了个正着呢?
“那你可知道,这一面铜镜多少钱?”霍显问道。
“小人愚笨,小人不知。”
“这面铜镜起码值万钱,那伱再可以算上一算,到底要多久才能赔得上?”
“小人算不出来……”林福活了十几年,恐怕都没有见过一万钱吧。
“那让我来告诉你,这不吃不喝的话,你一共要还上十二个半月……”
“再加上这一年的利息,你至少就要还两年……”
“可是,你能不吃不喝吗?”
霍显话里话外尽是讥讽嘲笑的味道,看不出有丝毫的心软。
这么一算下来,为了偿还这面铜镜的钱,这少年恐怕要给大将军府做上七八年的苦力了。
可最关键的是,这面铜镜只是磕碰出了一个小小的凹坑,并不影响霍显用来装扮自己那精致的脸。
霍显此举,不是为讹这少年那区区一万钱,她只是想要杀鸡儆猴罢了。
“杀鸡儆猴”,这是霍显治家用得最多的一个手段。
“我给你指两条路,要么卖身为奴来我霍家,要么就赶紧筹钱来还,否则……明日就让廷尉将你下到诏狱里去!”霍显吓唬道。
那少年哪知道“诏狱”根本不会管这种琐事呢,被吓过了头的他是一个劲儿地叩头求饶。
霍显看着对方这狼狈的模样,残忍地笑了笑,非常地畅快。
正当她要再炫耀一番手中那点权力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她。
“这钱,我来替他还。”
霍显先是一愣,又是一怒,谁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忤逆自己。
但是,她抬头循声看去,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女儿霍成君!
“你来做什么?!”霍显问道。
“母上,他也是无心之失,这铜镜又还能用,就放过他吧,可将我屋中的那铜镜换给母上。”
“放过他?这天底下做错了事情,难道只是磕一个头就可以逃脱吗?”霍显讥讽道。
“那就如刚才女儿说的那样,这一万钱,女儿来替他还。”霍成君强撑着不移开自己的目光。
“你此话是什么意思?!”霍显阴沉着脸。
即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霍显也不允许她像现在这样,当众忤逆自己。
霍成君没有接话,她取下了腰间的一块玉佩,捧在了手中——这块玉佩是天子几个月前赏赐给她的。
“这是县官赏赐的玉佩,母上如果觉得能值一万钱的话,拿去就好了,女儿只求母上放过这个少年。”
霍成君说罢,竟然就跪了下来,手上仍然捧着那块玉佩。
霍显杏眼一瞪,恼怒地看着霍成君,似乎发现自己的女儿今日有一些不同。
以前,霍成君虽然有些不谙世事,但是始终是听话的。
为何今日,竟然会忤逆自己?这让霍显心中很是不悦
如果放在其他的日子,霍显定会将霍成君留下来,好好地训斥一番。
但是明日,就是寿日家宴的日子了。
这大大小小也算是一件喜事。霍显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闹得不愉快。
另外,霍显看着那块玉佩,对霍成君有一些说不出来的忌惮。
毕竟,霍成君已经是皇后了,虽然还没有进宫,但终究是皇后。
如今天子对霍家有忌惮,那么霍成君进宫这件事情就显得更加至关重要了。
不管如何,霍显现在都拉不下面子来训斥霍成君。
霍显冷笑了一下,不再去看霍成君,而是重新看向了那个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你听到了吗,今日是小娘为你求情了,那我就饶了你这一次。”
“谢、谢夫人……”少年连忙叩头谢道。
“不用谢我,去谢小娘就行了,不对……”霍显故意笑了笑说道,“你要去谢的是未来的皇后。”
少年连忙就对着霍成君拜了下去……
“此间现在不用你们操持,都出去!”霍显发令道。
“诺!”
很快,奴婢全部都离开了,只剩下了霍显和霍成君母女二人在院中对峙。
“已经没有人看你那装模作样的善心了,还不快站起来,拿到还要我去请?”霍显揶揄道。
霍成君站了起来,这是她头一次与自己的母亲作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所以站起来之后,也不敢直面自己的母亲。
霍显走到了霍成君的面前,他看着自己女儿那没有一丝皱纹和瑕疵的面容,不禁有一些嫉妒。
这副模样,和自己二十多年前的模样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如今自己保养得再如何仔细,那眼角也是藏不住鱼尾纹了。
霍显为霍家生了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可称得上居功至伟。
而她更是为这些女儿们找到了最好的出路。
可不知道为何,儿子霍禹倒像是她的品性,但是几个女儿却没有一个人学到他的手腕的。
没有一副强硬的手腕,怎么可能在那些高门大户的后宅里立稳脚跟呢?
尤其是霍成君,明年就要进宫了,却仍然是不谙世事。
“抬起头来看着我。”霍显冷冰冰地说道。
霍成君抬起了头,平静而又有一点畏惧地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两人的样貌确实有七八分的相似。
“你与那小奴以前可曾认识?”
“并不认识。”
“那你今日为何要替他说情?”霍显厉声问道。
“那一面铜镜,于我霍家而言九牛一毛,但是却要让他卖身为奴,我……”
“哼,简直是妇人之仁!”霍显尖声叫了起来,她似乎已经忘记自己也是“妇人”了。
霍成君被吓到了,她不由自主地就想往后退,但是却被霍显突然捏住了手。
霍成君想要挣脱,但是霍显手中的力气却大得吓人,她根本就挣脱不了。
“来年,你就要进宫去了,如此这般心软,又怎能在宫中独宠……”
“如今,县官对我霍家有许多的猜忌和忌惮,如果你不能在宫中独宠,那于我霍家有何用处?”
霍显看了看霍成君那因为挣扎而被发红的手,似乎是嘲笑她懦弱一般,冷哼了一声,才松开了霍成君的手。
“你这般模样,还没有资格去心软做善事,都怪我平日太宠溺你,居然让你如此不不成器!”
霍成君极少被霍显这样直截了当地训斥,此刻眼圈都已经红了起来。
霍显说得没错,霍成君从没有见过宅院外面的长安城有多残酷,今日她能对着自己那跋扈的母亲说一个“不”字,就已经用尽所有的勇气了。
也许是看到霍成君的眼中噙着泪水,霍显的口气才终于是缓和了一些。
身为人母,她对自己的女儿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疼惜?
但是,霍显表达疼惜的方式,就是要让自己的女儿在那些尔虞我诈中,成为胜利者——顺带成为霍家的筹码。
“你要记住,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有一丁点儿的心软……”
“你听明白了吗?”霍显厉声追问道。
“明白了……”霍成君只能点了点头,但是心中却只觉得更加难过。
“明日,你的姐姐和姐夫们都会来府中相聚,到时候你要沉稳一些,莫要像以前那样疯疯癫癫的,要有一些皇后的样子。”
“诺。”霍成君面无表情地说道。
明日来的都是霍家的至亲,先稳住这些至亲的心,才有可能稳住外人的心。
“你回房去吧,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这些话。”
“诺。”霍成君木讷地行了一个礼,就朝着自己所住的那件偏院走去。
在她快要走进院里的时候,却又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了仍然站在原地的霍显。
“阿母,你将我生下来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为我想好出路,知道这有朝一日,是要将我送入宫去的。”
“这是自然,我从一个微末的奴婢变成霍家的主母,你从霍家的女儿变成大汉的皇后,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那我到底是你的女儿,还是霍家获得荣华富贵的一块垫脚石。”霍成君脸上尽是悲哀之色。
“哼,若是能当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当一块垫脚石难道不比当我的女儿要好吗?”霍显对霍成君流露出来的悲哀不屑一顾。
“阿母,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当好霍家的这块垫脚石的。”
霍成君说完,再也没有多看自己的母亲一眼,落寞地走进了自己的偏院,一路来到了寝房外。
站在此处,霍成君回首看向四周那并不算高却又让人窒息的院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刻,她又长大了一些,也看明白了所谓的至亲,未必就是真的至亲。
由霍光和霍显把持的这大将军府,与其说是一个家,倒不如说是一个冰冷的囚笼。
只要能逃离这里,不要说是去未央宫,就是去北城郭外的那些草庐也无妨。
霍成君推门而入,身影隐入了屋子的厚重的阴暗中。
另一边,霍显也有一些诧异,她对霍成君刚才的那番话仍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也想不通自己的女儿为何会问那么幼稚的问题。
能当皇后,有什么不好,要不是自己已经韶华不在,非得想办法爬上天子的龙榻。
为了更高的地位,为了不被人所欺压,为了能站在高处——一切的心狠手辣都算不了什么。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阿母的用意的。”
……
中邸的这段风波就这样结束了,入夜的时候,整个大将军府整个后宅打扫一新,处处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气象。
连日来被流言蜚语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大奴们,走路也挺起了胸膛。
大将军夫人的寿日既然能像往年一样办下去,那霍家的荣华富贵就不会倒。
这些寄生在这棵大树下的浮游自然也能安然无恙。
接着奏乐,接着舞——这难道还不值得高兴吗?
……
一处偏院,两个少年正借着夜幕的掩护,躲在一个角落里窃窃私语。
其中的一个,正是午后差点被霍显惩治的少年林福,而另一个则是他的同伴鲁平。
他们都是昌邑人。
“今日好险,你差点就成了这霍家的奴婢了。”鲁平说道,脸上无一丝担忧,反而有一些戏谑的笑。
“啊呸,霍显算个什么东西,我那只不过是给她演一场戏罢了,真敢罚我为奴,我一把火就烧了这大将军府,然后立刻逃走!”
“你当逃奴,被抓回来,是要枭首的。”鲁平吓到。
“怕个卵子,大不了我逃到西域去,看谁能抓得住我?再说了,戴使君不会不管的。”林福愤然道。
“这说得倒是。”
“莫说了,此时夜深不方便出去,明日一早,你就要找个由头出府,赶紧明日家宴的事情告诉戴使君,不可再耽误了。”
“不用你说,我晓得轻重,已经想好了主意。”
两个少年又密谋了一番,片刻之后才神不知鬼地分开,并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大将军府的后宅,明日是定要上演一出好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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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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