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贺和禹无忧坐的马车从相府出来之后,就沿着东墙一直驶到了北城城墙附近,到这里,就进入了昌邑城的北城。
和严整肃穆的王宫、中尉府、相府比起来,北城的建筑物杂乱很多,高高矮矮,错落有致。
汉朝的坊市制度还不成熟,所以坊与市的分界并不明显。
整个街道变得拥挤脏乱起来,来往的行人也从一板一眼的官员小吏换成穿着各异的普通老百姓。
叫卖声混合着争吵声,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市井气息。
北城虽然失去了一种有序的整齐,却又多了一份无序的活力。
穿梭其中,刘贺的心情顿时变得愉悦起来。
他在车厢里坐不住了,索性就钻了出来,箕坐在了禹无忧的旁边。
禹无忧被挤到了一边,皱着眉头看了看神情得意的刘贺,说道:“子曰,君子不重不威,门下……
“无忧,这里不是王宫,我只是区区的一介草民,坐得太威太重,反而容易引起瞩目。”
“可是……”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昔日高祖皇帝接见郦食其的时候,不也是箕踞而坐吗?”
“再说了,你我既然是微服私访,当然要与民一致,不可过于招摇。”
刘贺脸上那笑嘻嘻的表情一点都不像是在说一件正事,与其说是引经据典,不如说是强词夺理。
偏偏禹无忧无法反驳,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刘贺离开皇宫到现在已经过去几个时辰了,早膳吃下去的那些食物已经被消耗一空了,此时,他的肚子又非常不留情面地叫唤了起来。
街道时不时就有饭肆,新鲜食物散发出来的香味让刘贺嘴巴里不停地分泌出唾液。
和王宫里的食物比起来,临街饭肆里的食物粗鄙不堪,但胜就胜在热气腾腾,让人垂涎。
“无忧啊,你饿不饿?”
“是门下饿了吧?”
刘贺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这次,这禹无忧终于还是开窍了。
只见禹无忧在怀中摸索了一番,就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荷叶包,目不斜视地扔到了刘贺的怀中。
“这是什么?”
“平常外出,我都疏忽了,这是我特意为门下准备的午膳。”
刘贺有些惊喜地拍了拍禹无忧的肩膀,后者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驾着车小心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前行。
当刘贺满怀希望地拆开那個荷叶包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里面只有几块白得凄凉的胡饼和几条红得狰狞的肉脯。
纵使知道饼已经是上层人才能吃的食物了,但是刘贺仍然不免有些泄气。
“你就让我吃这个?”
“门下还想吃什么?”禹无忧难得一见地转过了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刘贺问道
禹无忧的问题倒是把刘贺问住了。
刘贺想吃肉包子,想吃锅贴,想吃各种细致的点心……
但是这些看似普通的食物在这个时代都还不存在,一方面是小麦的种植量很低,另一方面是发酵面粉的技术还没有发明出来。
制饼需要把麦磨成粉,已经要增加一道工序了,所以是上层人才能吃到的食物。普通老百姓为了节省时间,吃的主食是一种粟和黍混起来蒸熟的饭。
只有能吃饱了,才能想着怎么吃好。
堂堂大汉,还没有到人人都能吃饱的地步。
饼虽然不难吃,但都是冷的,和街边食肆里买的那些热气腾腾的老百姓吃的饭菜比起来,自然就有了差距。
刘贺拿起了一块饼,赌气似地啃了起来,至于那恐怖的肉脯,他今天是绝对不想碰的。
饼又硬又干,烦躁的刘贺没吃几口,就已经开始不停地打嗝了。
“门下,喝水。”禹无忧把一个装满水的竹筒递了过来,刘贺一声不响地接过去,猛地灌了几大口。
这时,内心忿忿不平的刘贺突然闻到了一股肉香,循味看去,前方一个饭肆里赫然出现了一口大釜,里似乎正在煮着什么,香气混杂着热气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而在饭肆的案板上,是几个油光锃亮、香气四溢的卤猪头。
刘贺激动地在车上站了起来,指着那个食肆说道:“我要吃那个,禹郎中,快去给我切一斤回来。”
禹无忧又皱了皱眉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刘贺的要求:“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此物不精不细,门下不能吃。”
说得直白一些,猪头和内脏一类的东西一样,都是“下角料”,在大汉,都是穷人吃的东西。
“子也曰过: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子还曰过: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颜子在简陋的巷子,吃粗糙的食物,喝井中的冷水,仍然被仲尼称为贤人。”
“我今日吃一口猪头肉,乃与民同乐,效仿先贤,有何不可?”
“今日不只是我要吃,你也得跟着吃!”
“嘎吱”一声,禹无忧拉住了缰绳,把马车刹住,停在了路边,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惯性差点让站起来的刘贺一头载倒到车前。
禹无忧面无表情地看着还在不停咒骂的刘贺,没有说话。
就在刘贺以为对方是在打算反驳,做好了大战三百回合的准备时,禹无忧竟然跳下了车,说道:“门下说得是,我这就去买,您待在此处不要动。”
刘贺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等看到禹无忧真的慢条斯理地走向卖卤猪头的饭肆时,他终于开心地笑了起来,仿佛取得了一场空前绝后的胜利。
给禹无忧传授“新的知识”现在已经不是一件难事了,但是要用儒家经典在口头上让对方这个儒生哑口无言,刘贺还是头一次做到,这当然值得开心。
马车离开了闹市,从北门出了城,向着官田驶去。
刘贺拿出了一块饼,用匕首从中间剖开,又把切好了还散发着热气的猪头肉塞了进去。
接着,刘贺傻笑着看着手里的这个“杰作”,对禹无忧说道:“无忧啊,你给我记下来,夹着肉的饼叫做肉夹馍,以后每逢初一和十五,就让宫里的膳夫做肉夹馍给我吃,以此表示与民同乐之意,不仅我要吃,大家都要吃。”
“唯。”
刘贺对着大汉的第一个肉夹馍啃了下去,一口就啃掉了小半个。
虽然面饼因为凉了有一些硬,猪头肉因为卤的时间长了有些齁咸,但是丰富的油脂和弹牙的胶质仍然让刘贺感到心满意足,这不比啃猪肉脯强多了。
看来,食材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烹饪的方式。
刘贺吃了一个不够,就又吃了第二个……
就在刘贺准备把最后一个肉夹馍也吃掉的时候,一直沉默的禹无忧开口说话了:“子曰,言而不信是为贼……”
刘贺愣住了,他也算是通读《论语》,似乎从没有读到过这一句。
“哪个子说的?”刘贺疑惑地问道。
“禹子。”
刘贺看了看目不斜视的禹无忧,又看了看手里的肉夹馍,瞬间就明白了,赶紧笑嘻嘻地把肉夹馍递到了禹无忧的面前,并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道:“禹子请用!”
禹无忧接过来,吃了一口,慢慢咀嚼着,脸上仍然波澜不惊。
直到咽下去之后,他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不错,与民同乐真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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