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宋一场欢庆节日,替神明娶老婆的盛事,却生生酿出了血色惨剧。
城郊外这片临时会场好似遭受地震,放眼望去尽是鸡飞狗跳,极度混乱。
大部分人陷入恐慌之中,试图逃离却不辨方向,没头苍蝇一般左冲右突的,狼狈而凌乱。
还有数百狂信徒,基本都已经被蛊惑得迷失心智了,唯一的念头便是冲到那帮蔑视神明恶贯满盈的宋人面前。
即便宋人冷酷凶残,即便自己手无寸铁,但为了执行神明的意志,哪怕是用手抓,用牙咬,也得竭尽全力。
只是当下这乱糟糟的场面,数千人挤成一团推搡不休,甚至互相踩踏,想要到达宋人所在那可是并不容易。
也就是这个原因,所以钱隆等人才暂时没有被完全淹没。
钱隆已经砍倒第三个人了,心中却毫无波澜,既没有临死前的恐惧,也没有战斗杀敌的兴奋。
空着手的苏利耶站在他身后,看着眼前这一幕,感觉悲哀又荒谬,心情无比复杂。
不过几句谎言,披上信仰的外衣,便能操纵世人,令生命贱如草芥。
地上至少已有三四十具残缺尸体,纵横交叠成一个死亡之圈,圈外却有更多前赴后继者汹涌而来。
世上愚者,何其多也!
苏利耶唏嘘长叹,无意再多看这人间荒诞。
刚闭上双眼,他就感觉好似有种奇怪且陌生的声音,穿透四周的纷乱嘈杂传入自己耳中。
凝神细听,却又了无痕迹。
正以为是自己幻觉时,又感到胸腔发闷,心跳都有些错乱,接着,脚下传来了震动,并且越来越清晰。
似冬雷潜生,似万鼓齐鸣,这压迫感令人有些难以呼吸。
是何声音?从何而来?
就在苏利耶疑惑之时,他便听到钱隆惊喝,「骑兵?!」
「骑兵?」苏利耶瞬间便睁开眼,茫然张望。
他没有经过战阵,确实没听过这种声音,自然不明就里。
但钱隆却是个‘老兵了,此刻已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十分肯定地回答,「是,一定是骑兵,至少三百骑,否则不会有如此声势!」
这般规模使用骑兵,便是在宋朝也很少见,所以一开始钱隆才会惊疑难定。
也不是不知道占城有骑兵,就是下意识给忽视了。
如果在战场上,这种疏忽绝对是致命的,于是钱隆暗暗警醒自己,以后万万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随即他皱起眉,自语道,「马步齐整,急而不躁,当是精锐无疑,没想到占城能将骑兵发展到这般高度,还真不能随便小看别人,就是不知道来的是敌是友。」
苏利耶接口道,「若是精锐骑兵,又能在此时此地出现,八成就是释利诃梨提婆的亲卫了,至于是敌是友,实在很难说……」
钱隆挥刀斩杀一个刚冲上来的狂信徒,气都不喘,「来的是释利诃梨提婆?你那大表哥?那家伙看起来城府挺深的,喜怒不形与色,倒是有点难以猜度……不管了,咱们都到这个地步了,最坏又能坏到哪里。」
其实钱隆和苏利耶刚发觉异样时,骑兵离得还比较远,反正大多数在场的占城人都没有察觉,所以人群中该混乱的继续混乱,该冲击宋人的继续冲击。
但没用多久,也就是钱苏二人交谈的这会功夫,大队骑兵便裹着风雷到达近前了。
山摇地动的声势压过来,就算是瞎子聋子都无法忽略,人群顿时就像凝固了一般,皆是停下原本的动作,齐齐扭头向南看去。
烟尘滚滚遮住了大半边的天空,就仿佛是海上巨浪扑面而来。
随即人们便听到骑士们异口同声地大喊,「大主祭与左上卿有令,所有人原地站定,不得擅动,否则立刻处决!」
在这样的威势之下,哪有人敢抗命,即便是那些失心疯一样的狂信徒,听到是来自大主祭的命令,也都习惯性选择服从。
就连三名祭司都不敢有异议,虽满脸涩然,却没有异样举动,只开始收拾衣冠,准备恭迎自家顶头大佬。..
不过喀尼颂眼里还有不甘,似乎对功亏于溃很是可惜,口中喃喃,「早不来,晚不来!」
眼看着原本冲击而来的狂信徒纷纷止步住手,钱隆有种不真实感,「娘希匹,难道这就绝处逢生了??」
苏利耶也同样感觉有些悬浮,却认真思考了一下,「咱们应该是化险为夷了,虽然释利诃梨提婆为人阴沉女干诈,但无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既然公开出现了,那应该就不会让贤弟等人出事,毕竟他没道理引火烧身,凭白去得罪大宋。」
听完这话,钱隆点了点头,「苏兄言之有理,究竟如何,咱们且行且看吧。」
随即他便暂且不再纠结个中缘由,开始检查军士们的状况。
之前短短时间内,粗略估计最少都有五六十个狂信徒先后冲了上来,基本上都变成了尸体。
即使这些人几乎赤手空拳,却也不是没有给宋人造成伤害。
最混乱的时候,一名宋军被三四人同时撕扯,立足不稳倒在地上,等同袍杀过去相救时,已然遭踩踏而亡。
另有六名军士受伤,伤势轻重不一,幸好都不致命。
钱隆解下染血的外袍,盖住阵亡军士的尸首,然后就蹲在那里,沉默了许久才痛声道,「胡兄弟且先行一步,到忠烈祠占个好位置,身后事无需担心,从今往后,胡兄弟的家人就是钱某的亲人,绝不辜负。」
接着他才站起来,环视所有军士,尤其是受伤的那几个,歉然自责,「今日皆我之过,若是一起殉国也就罢了,没什么好说的,但目前看来事有转机,那往后钱某必定补偿诸位弟兄,只求弟兄们莫要生出太多怨气,今后还愿意与钱某并肩作战。」
军士们不由面面相觑,感到讶然和无措。
钱隆不仅是他们的长官,更是出身高贵,身份上和他们这些大头兵有着天壤之别,平日里也是以严治军,令将士们既敬又畏。
此刻却不但向部下坦率承认自己的错误,更是表现出对普通兵士的极大尊重,这不得不令军士们震惊且感动。
随即一名军士反应过来,连忙说道,「统制言重了,常言道瓦罐不离井上破,我等既然从军,马革裹尸实属寻常,属下只是粗人,搞不懂军国大事,不明白统制有什么对错,只知道统制始终与我等并肩杀敌,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等的地方,我等何来怨气,能有统制这样的好将主,是我等的福分。」
其他军士也纷纷附和,「是啊是啊,我等愿为统制效死,绝无怨尤!」
「感谢弟兄们的信重,钱某必定吸取今日教训,力争带领大家建功立业,并能安然无恙!」
钱隆郑重向属下承诺,神情中展现出远超年纪的沉稳。
此时,被救女奴中那个最特别的小娘子旁观着这一切,双眸盯着钱隆那圆乎乎的侧脸,闪出好奇的火花。
苏利耶自然也看到了钱隆的作为,越发觉得这个新结识的贤弟不同寻常,异日成就不可限量。
当下便打定主意,即便与宋朝的合作泡汤,那也要好好维持住这份友谊。
「贤弟,看样子释利诃梨提婆应该要过来了……」
钱隆顺着苏利耶的目光一看,就见百多名骑兵分作两列策马驱逐人群,不多时便开出一条通道。
过了有一会,一匹神骏的白马从通道中小跑而来,马上之人正是占城国左上卿释利诃梨提婆。
严格来说,占城国只是一个以宗教为核心的部族联盟,各区域各部族都有一定自***,并非中央集权,国王更像是一个霸主,而不是全权统治者。
所以王国官职也没什么太大的实际意义,重要的还是手中所掌握之实力。
论实力,要不是国王两兄弟互相联合,那么释利诃梨提婆才是最强大的那个,足以令绝大多数普通占城国民畏惧服从。
但他此刻并没有表现出高高在上的姿态,离着钱隆还有三四丈便滚鞍下马,并快步走上前。
「某家来迟,令钱将军受惊,还请多多见谅。」
释利诃梨满脸歉意,姿态也很恭敬,体现出一副对上国很忠诚的样子。
看得苏利耶直撇嘴,呵,真能装!
钱隆倒是笑脸相迎,满含感激道,「若非上卿及时来救,钱某等人多半尸骨无存了,衷心感谢都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上卿呢。」
「钱将军真不愧上国栋梁,竟如此宽宏大量,更令某家惭愧不已……」
释利诃梨仍旧一副做错事的样子,抱歉的话说了一箩筐,然后才解释道,「某家正在曼塔寺中敬拜,突闻上国使节与我国臣民起了冲突,还陷入险境,于是急忙前来,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差点晚了一步,对了,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误会,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上卿居然不清楚发生何事!?」钱隆似乎很惊讶。
释利诃梨神情尴尬又自责,「作为下邦臣属,本该对上国使节的安危多加关注的,不过…一来是国王已经命令右上卿负责保护使团之事,二来也是事出突然,某家确实还来不及了解事情来龙去脉,但不论如何,对上国使节不敬就是天大的罪责,某家甘愿代表占城接受上国惩处。」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却隐含着扣锅给国王和保脱秃花的目的,还透出了要向宋朝靠拢的信息。
钱隆似乎都听懂了,眼中露出一丝满意之色,然后略带傲然道,「事情本来不复杂,起先钱某只是发现一群人贩子非常有海寇嫌疑,便打算以购买女奴为由和他们接触,也好调查清楚,怎知贵国大王子却突然跑来从中作梗,如此一来,钱某不得不怀疑大王子与海寇有所牵扯,并且打算请他回去协助调查。」
说到这里,钱隆一脸不得已,又继续道,「上卿也是知道钱某出使贵国所为何来,这稽查海寇正是钱某职责所在,虽然一国王子与海寇勾结令人匪夷所思,不过清者自清,待钱某调查清楚,自然会还大王子清白,但莫名其妙的是,几个教派中人又跑来阻挠钱某行事,还悍然煽动无知百姓攻击我等!」
此时钱隆脸上义愤填膺,接着控诉,「对于事件中伤亡的贵国百姓,钱某深表遗憾,但在钱某再三声明的情况下,仍旧冥顽不灵发起攻击,完全就是践踏我大宋尊严,此罪不容恕也!若是按我朝律法,犯下此等罪行那可远非一死可以抵偿的,不过我朝历来仁德,也就不再穷究这帮无知小民了!」
这些话听得苏利耶目瞪口呆,即便不算指鹿为马颠倒黑白,那也差得不多了,咱这位钱贤弟的口舌竟然比刀剑还利,难怪能做使节。
他不知道的是,这些完全就是后世帝国主义的常规做派,大约钱隆听赵孟启说起过,此刻便活学活用了。
释利诃梨同样惊诧莫名,差点就要按耐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却只能憋着一口气,尽力保持冷静,「钱将军之言不无道理,且等某家查清之后,一并向上国请罪……」
可钱隆似乎不打算见好就收,仍旧得理不饶人,「这次事件中,我方有一名将士阵亡,其余十五名将士皆被重伤,贵国必须为此
负责,并做出合理赔偿,还有,此事罪魁祸首当是喀尼颂等三名祭司,钱某尚不清楚他们动机何在,是否还有其他阴谋,还望贵国彻底查清,若是不能给我朝一个满意的交待,那我朝将保留追究贵国责任的权利!」
见钱隆越说越过分,释利诃梨越发如鲠在喉,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应对方式,毕竟他的目的是结好宋朝,以借助力量达成自己的野心。
恰好在这时,喀尼颂三名祭司在教徒簇拥之下凑了过来,还以责问的语气向释利诃梨发难。
「方才听到有大主祭的教令,如何却只见左上卿一人呢!?该不会是左上卿冒用大主祭的名义发号施令吧?在教中,这可是亵渎神明的重罪,还请左上卿解释清楚,不然……」
释利诃梨本就被钱隆搞得很是憋屈了,没想到还要受几个神棍的气,立刻就压不住火了,「放肆!某家岂是你们可以随意诬陷折辱的!?拿去,瞪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这是不是大主祭的亲笔手令!」
他把一卷带着硬轴的手令狠狠砸在喀尼颂的脸上,然后像喷火一样呼呲呼呲的大喘气,显然是气得不行了。
喀尼颂顾不得脸疼,慌忙捧手接住手令,然后急切展开查看。
三个祭司将乌龟一样的脑袋聚在一起,认真细致的查看好久,终于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大主祭亲笔所写。
喀尼颂很不情愿的把手令还给释利诃梨,「是我等误会左上卿了,请别往心里去,既然是大主祭的教令,我等三人自然遵循无误,暂且放过这些不敬神明的异教徒……」
这会儿,钱隆在苏利耶的翻译下,知道了几人之间的谈话内容,于是毫无掩饰的大声嗤笑。
「呵呵呵……荒谬!真是荒谬啊!万万没想到,在贵国,教派居然凌驾于官府之上,就连左上卿这等人物也只能在几个僧侣面前伏低做小,敢怒不敢言。看来,钱某根本不能指望贵国能公正查清真相了,也罢,钱某只能负屈回朝,至于贵国犯下的罪责,自有朝廷严厉追究!」
仿佛火上浇油,这连激带刺的话立马就令释利诃梨变了脸色。
倒不是他真的畏惧宋朝的追究,也未必是受不了这种羞辱,而是担心钱隆回去禀报后,宋朝当权者会认为占城只受宗教控制,而他释利诃梨毫无实权。
既然无权,那也就是无用之人,那无论出于何种考虑,恐怕宋朝都不会再多看他一眼,更别说对他提供什么支持了……
心念电转间,为了大业着想,释利诃梨一咬牙,目露凶光,「不敬上国乃是大罪大恶,不论涉及到何人,都当秉公审问,来人!将喀尼颂等人给我抓起来!」
一帮亲卫听到命令后,如虎狼一般扑向一脸难以置信的喀尼颂等人。
喀尼颂顿时大喊起来,「大胆!我乃神明使徒,便是国王也要尊敬我等!释利诃梨提婆,你给我听清楚,就算你贵为左上卿,那也无权处置于我等,最后再警告你一次,千万别乱来,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让他们都给我闭嘴!立刻押回府中。」释利诃梨黑着脸,命令亲卫把三名祭司的嘴给堵上,并扭送走。
钱隆见此方喜笑颜开,「左上卿秉公执法,铁面无私,定将成为占城中流砥柱!等钱某回朝后,定然会将上卿之忠直诚挚禀明官家及燕王殿下。」
听了这话,释利诃梨脸色才变得好看了一些,「外臣对上国仰慕忠诚之心天日可表,所作所为都无愧于心,不求奖赏,只愿上国能明白外臣之心迹。」
「好说好说,包在钱某身上,必定不让上卿这等明珠蒙尘。」钱隆连连点头,似乎对释利诃梨十分满意。
释利诃梨看钱隆心情大好,便以商量的语气道,「此案牵连甚广,内中恐怕也是极其复杂,所
以希望钱将军多些耐心,让某家有充分的时间去查个水落石出,这样才能不负上国期望。」
钱隆抖了抖脸颊,斟酌了一会,才不情不愿道,「上卿之言也不是没道理,行吧,钱某这点耐心还是有的,相信上卿会办好此案。」
「多谢钱将军信任,另外,还请钱将军把那几个人贩子和摩柯贵也一并交给我,不仅仅是为了查案,也当是给某家一个面子,毕竟摩柯贵是鄙国大王子。」释利诃梨得寸进尺的请求道。
钱隆再次犹豫了一会,「好吧好吧,上卿如此坦诚,钱某自然也当大气。」
随后,释利诃梨的亲卫接手了依然在昏迷中的摩柯贵等人,然后开始清理现场,该驱赶的驱赶,该看押的看押,尸体也都检查登记……
正忙活间,都城方向又闹哄哄地赶来大队人马,释利诃梨的亲卫回报说是保脱秃花领着五六百名兵士,还有一百多宋军一起前来。
随后释利诃梨便向钱隆说道,「既然他们来了,那倒是用不着某家护送钱将军回城了,为了早点查清案子,某家就先告辞了。」
钱隆以为他是不想与保脱秃花碰面,便顺口答应,「那就不留上卿了,请慢走。」
释利诃梨转身,刚要迈开脚步却又突然扭过头,「对了,有件事不得不提醒钱将军,最好对保脱秃花提防着些,要知道鄙国有很大一部分水军都归他管,内中关系,想必钱将军能明白的……」
说着,他又深深看了一旁的苏利耶一眼,「五王子才情出众,有他相陪,相信钱将军能好好在鄙国游玩尽兴,哈哈哈,改日再会……」
说完也不管钱隆作何反应,释利诃梨这次是真的干脆利落上马离开。
等他走远,钱隆脸上依旧挂着笑容,「苏兄,他这话的意思,是不是在说你百无一用,只能当个玩伴啊?」
「大约是吧,随他怎么说又有何关系。」苏利耶并不在意,但迟疑了一会才下了决心一般,郑重看着钱隆,「贤弟,释利诃梨提婆心思诡诈,千万不可轻信!」
钱隆笑着,胖乎乎的脸颊有种天然憨,「我知道。」
苏利耶一愣,你知道?那你刚才还和他交谈甚欢?
这话终究没有问出来,钱隆也没多做解释的意思。
以他的出身,钩心斗角尔虞我诈这种事都刻在骨子里了,根本不用别人担心。
随后,钱隆对着即将落山的夕阳伸了伸懒腰,「今日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接下来的日子,大抵是要好戏连场了……」